取过士兵递来的洁净布帛,擦拭了下滴血的横刀,陈铁抬头望向土墙斑驳、砖瓦脱落的顺昌城。
一支利箭正直挺挺地插在城门上的“顺昌”二字间,上面还挂着迎风飘摇的敌兵尸体。而浴血的城头,尽是饱经风霜却有点喜悦的建州士卒与民夫,他们,正在搬运尸体、加固城墙。
此番本要冒死冲击的,没想到,那福州朝廷派驻的戍兵一见到我军,居然,居然望风溃散。
于是,原来被占领的龙溪、顺昌二城,这俩福州朝廷打入建州军的钉子城,轻而易举地就被建州兵拔除收复了。
“对了,城中官府的图书典籍,可切记要收好。”陈铁有点不放心,再次向手下叮嘱了声。
“军主,我等一定会收拾好那些书的,哦,特别是兵书的。”几名忙碌的卫兵转过身来,恭敬地说道。
他们英勇善战的检校军主,总是喜欢收集那些酸文人的书,尤其是什么兵书战策,唉,反正自己也不认识,是书就没错了,真奇怪,打仗要那东西干嘛?
摇摇头,众士兵便往城里忙去了。
据说,这唐朝的薛仁贵起初是勇将,因为苦读兵书,才做得独当一面的大将的,勇将与将才,还是有差别的,陈铁心里暗道。
望着尽皆红色戎服的士兵,无论躺着不动的,还是站着活动的,陈铁心里思量了起来。
一次次胜战后,信国公在建州的威望已是与日俱增。
众多原还在观望的豪族,此次也将率兵前来投附。
福州城中的王座,该由仁义无双的信国公来坐了。
渴望着杀进福州城,陈铁觉得慷慨激昂起来,不由念起曾经听过的一首诗:“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
一道强劲的东风狂掠到头上,没有兜鍪束缚的乌黑长发四处飘散着,遮住了溅血的脸庞,陈铁将手一撩,一些猛地打到锋利的横刀上,顿时化作两半,纷纷掉落在地。
身后几个戎服略污、满脸灰尘的士兵讶异地看向他们的军主,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但,只觉得,他们高大挺立的军主,虽然衣甲脏乱,可映照着落日的亮黄余晖,看上去,是那般的耀眼,而阳光下他们的军主,是那般的伟岸。
......
近来,哥辖下的朱雀团武力,已经以保卫王室、打击敌人需要的名义急剧扩张。并入的其他队原都重于捞钱,加上财力不丰,而并未在意于招兵买马。而自己的旧部,人数众多,已然是队伍里的主力,这次了带头作用,自己在部众中的位置,将趋于稳固了。
“陛下唤你觐见。”耳畔响着这话,一路欣赏着宫殿的巍峨,林苏跟着内侍走了好久,便来到一处典雅的楼阁前。
闽王在后撑腰,林苏自是要借这风头干一番大事,今番,倒是扬眉吐气一番了。
抬眼,便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原经略使黄铮。
还是那般严谨的熟悉的面孔。
林苏浑身一震。
被敲竹杠的记忆自脑海里涌来......坑货!
对了,有声誉的这家伙也出现在王都?如果,哦,哥是说如果,万一建州出现变故怎办?无意中冒出这个念头,林苏顿觉好笑,诸州归附,怎么就会有变故呢,当前,还是将其召回王都,剥夺其可能掌握的军权才好。
“自从林苏进入捧圣卫以来,王都闹事不断......”黄铮正一脸正气地对闽王说道。
弹劾自己吗?哥,招你惹你了?亏咱们还是熟人呢?好罢,其实是哥来到这世界较早见到的文人,林苏心里有点小不爽,便轻轻走了上去,恭立在一边。
王玄翼本来装作认真地听讲,明君一般都是这样的,待听到这里,不住呛了下,好像,每次大事出现时,是有看见这家伙的身影,也真是奇怪。
这黄铮,被召到王都才没多久,便开始了解坊间消息,奏劾诸多不法,只是,没想到,这般,这般“正直”,一下子弹劾到自家的亲军身上来了,啊,用这人做纠察吏风的御史官,孤,是不是做错了?
似是没瞧见林苏上来,黄铮仍旧一脸正气,侃侃而谈:“如今,有恶吏残害百姓、有奸商压榨子民,自有有司办理,可是,这林苏,不过是捧圣卫的一介,一介校尉,居然审理民事,过问刑狱,古之明君,未尝有行过这事啊,这功是功,过是过,上下尊卑还当明白,还望陛下明察秋毫,给予惩戒,捧圣卫鱼龙混杂,当整顿一番才好啊,陛下......”
一旁聆听的林苏盘算起来了。
原来,这黄铮,是担心捧圣卫的权力扩张太快,而成为君王强权以及监视大小官吏的爪牙。然而,这不就是闽王老儿的本意吗?居然还进谏?该说他刚正不阿呢?还是该说他喜欢犯言直谏的游戏呢?
便是说,这黄铮,已经不将自己当做文士的一员,而是以飞扬跋扈的强势君主之鹰犬看待,表面上是弹劾自己胡作非为,实际上,是想要削弱、限制乃至撤销捧圣卫。
王玄翼心里为难,却装作沉吟深思的样子,眼珠转动之间,却瞥见了一旁侍立着的林苏。
林苏自是知道,黄铮还是有些名望的,尤其在建州文士之中。
你惹的事,你来处理,也算为君父分忧了,王玄翼便对林苏道:“林卿已经来了啊,好好,有些话,大家当面说清楚,哈哈。”
感觉闽王有偏袒捧圣卫的心意,黄铮仍想再劝,此时却不由闻声而止。
闽王那一眨而过的眼神里,却是分明暗示——林苏,你干的好事,自己解决去!
呃......你是老板你厉害,行不?被一下子推到前台,林苏心里稍稍有点不痛快,却是含笑看向黄铮,还有一旁的胡利。
黄铮微瞥了眼身着灰黑色衣甲的林苏,却是很快转了下头,口中硬声道:“原来,捧圣卫大名鼎鼎的林校尉,早已在此恭候多时了啊。”
这人,本像是大好士子,还是建州军中见过的,如今为了升官发财,而谄媚君王,街头闹事,越发不成体统了,是得敲打敲打一番了。
这声音,这语气,怪怪的,咋像哥来偷听似的?还不是你将哥当做空气吗?这下,怪我喽。
听到这,本来还含笑听着黄铮谏议的胡利这时却是细细看了林苏一眼,继而不屑地转过头去。
怎的,品级还是出身比哥高就了不起了?看你等的高位能保持多久?心里吐槽了下,林苏便笑着向黄铮道:“黄御史方才言林苏年少无状是么?”
听到林苏说年少无状,以为这人想避重就轻,黄铮沉声道:“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这无规矩不成方圆,林校尉做的好事,莫非,以为他人都不知晓吗?”
“黄御史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真是见微知著、见多识广啊,哈,如今,林苏有一事不明,敢问,黄御史以为,这青楼,可是风雅之地么?”林苏含笑道。
王玄翼嘴角微抽,教你等好好谈心,你居然还想聊青楼?话头,从“见多识广”一下子跳到“风雅之地”?
“青楼?”提到青楼,黄铮稍愣,继而正色斥道:“这等地方,伤及风化,坏人心术,甚是不当!”
“好,那么,那些青楼贱户,无视闽室,无视太祖......”林苏笑着说道。
还扯到太祖了?王玄翼微楞,不由看向林苏,那俊秀的眼眸里,分明闪动着狡黠的光芒。
“太祖?”黄铮奇道。
“太祖可曾提倡我等读圣贤书,勤于研习儒家经典?”林苏语气有点激动起来,仿佛在怀念太祖时的美好光景。
“这——”黄铮愣了下,说道:“此事不假。”
作为文士,要提倡教化,要让人多读书,且还扯到重视儒生的太祖时期,自然不能说这事的不是。
一言不合搬太祖,林苏,就是这么任性。
你是魏征,还是狄仁杰?想做诤臣,却拿哥开刀啊。哥,是好欺负的人吗?
“而如今,这青楼......”
“怎的?”
“青楼那纸醉金迷的风气,耽误了读书人勤学苦读的光阴,花枝招展的躯体,败坏他们的奋斗意志,林苏身为陛下的得力亲军,岂可答应?故而严行约束,不知黄御史以为如何不可?莫非,这青楼里的相好......”
林苏几乎句句不离开青楼,还咬着与闽王的关系,让黄铮有点尴尬。
待说到青楼里的相好,却笑眯眯地看向他,黄铮只觉得心里一阵翻腾,一口气没喘上来,而脸渐失红润。
以经验看,林苏估计,这些清流官,未必好财,却最珍惜自己的名声。此时见自己这般咄咄逼人,加似是头头是道地乱扯,想必会气得说不出话来。
那么,他不说话,话语攻势的时机来了。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林苏身为陛下之亲军,为闽国江山社稷计,对这等坏我闽国将来的奸恶小人厉行惩戒,严加管教,何错之有?”
这......黄铮只觉得大脑死机。
不待对方回话,林苏逼上前来,继续说道:“青楼如此,同理,一些赌坊,以及泼皮和不法胥吏等等,他们害闽国未来的人才——诸多学子未能奋发向上,还胡乱收费,欺男霸女,扰乱治安,教百姓不得安宁,不能为建设大闽而努力,以致减少国家赋税收入,削减朝廷的俸禄军费,将士们吃不饱肚子,文士养不活妻儿,如何更好地报效国家?而作为社稷之臣,还袒护他们,莫非,这是为国效力的忠臣模样吗?”
一番话说得声情并茂,铿锵有力,热血沸腾的林苏上前一步,瞪大眼睛,挺身直立,顿时化身誓死捍卫闽王的义士。
见到黄铮脸色苍白,林苏心有不忍,哥,本没有针对你的意思,可是你,有那么点老顽固,哥不得做出自保的言行吗?
“黄御史,林苏不得不说句话了,可要保重身体啊,这身体,是敬忠为国的本钱啊。”怒气一收,林苏很是认真地说道。
“黄御史公忠体国,为国操劳,林苏也很是敬仰,只是初来王都,所知不深,为恶人蒙骗,也是难免,勿要因此事气坏了身子,否则那些恶人的计谋就要得逞了啊。”一句话轻拿轻放,毕竟,林苏对黄铮并无多大恶感。
王玄翼再打量了林苏一眼,这人,倒是没有少年人那般的轻率浮躁与志得意满,懂得见好就收,识得大体,却是有些与众不同。
“果然是粗鄙武夫,胡言乱语,不知所云。”一旁的胡利好久不说话,此时却是白须动了动,一甩衣袖,转过身子,很是鄙夷地沉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