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器的撞击声、战士的喊杀声从城头、城门波及城里，翻腾的血浪在一追一逃中迸现。
查文远觉得有些憋屈，从一开始，对手多设的营帐旗帜就让他差点以为闽国在建州还藏有一支重兵，偏偏建州守将善守，为了以免腹背受敌，于是退守建阳，可以等到饶州援兵前来再进军。没想到对方如此快速地就攻城，而且其战兵并不比自己多多少，居然敢主动攻城，却是如此有效。只要再多坚持一会，再快一点，就能守住，敌人后劲不足，一定能打退他们。
可是，如今战损大致达到三成，他的士兵们崩溃了，以为敌人太多，以为已经城破，敌人还围三缺一，留着西面的城门给他们逃，这本来实在平常的策略让他的士兵更多地逃命而不是反身抵抗，结果敌人很轻松地从背后将他们送上西天，踩踏而死的也是不少。他很愤怒，就要提刀砍一些逃兵，结果旁边的亲信拦住他，道：“使相，我军大势已去，快逃吧。”
查文远怒了：“如此下去，即使没有全军覆没也要折损大半啊。”却是灵机一动，大声道：“将士们，西门发现有闽军伏兵，我军已无退路，回身死战还有一线生机。”亲信们机灵的纷纷跟着喊道，不知真假的吴军纷纷转回来厮杀，绝境下爆发的战力让闽军一时居然进退不得，死伤增多，不得不暂缓攻势。
战场双方诡异地脱离接触。
“我们要谈判，放我军离开，不然我军将死命攻击。”一个吴军小校摇着旗喊道。
收拾战场后边的林苏正领略古战争，此时愣了下：打战还可以这样的？
只是一会儿，一名经略的传令兵大声道：“经略说：‘可以。’”看来这时还有点大唐遗风，下属对上官并未有大人之称。
吴军仍然一边盯着对方，一边快步后退，身影渐渐远去。
远行了好一会，有心怀疑对方信用，不见闽军伏兵，查文远和部下累得坐了下来。
本来皇帝派他来是趁着闽国王族内讧，在东路吴军吸引闽军主力时，最好一举挺进福州，威慑长乐，说不定就像灭蜀的邓艾一样立功，他为了快速挺进，而带着不算太多的军队前进，哪想变故太多。唉，功败垂臣呐。
突然，查文远跳了起来，伴随着一阵箭雨，霎时间给射翻了数百人......
外围有人在警戒，城上的士兵、伙夫在修补加固城墙，城里的则将破屋的木头在取下来备用作滚木，散乱的石块被收集起来，还有的巡视战场，救下轻伤的袍泽，顺便给没死的敌人和伤太重的兄弟一刀，而文吏在登记战士砍下的首级数，闽军死者的遗体被好好掩埋，敌方尸体当然扔到乱葬坑，一些军官、卫兵模样的人往府库去了，一切似乎都井然有序。
战争纷繁变化带来的过瘾满足了小时候雄心的热血的需求之余，林苏猛地发现，自己似乎也和多数人一样默然，活生生的生命刚才还带有血色，转瞬间便变成一具脸色发白的僵硬冰冷的尸体，而当初自己还有呕吐感，想在有点无动于衷的苗头，莫非是他人与自己没有生命亲缘关系而没有感觉，这种免疫力不知是好还是不好？是对还是不对？
一阵密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群背负弓箭的闽军战士一手提刀，一手拖着首级的长发，回来时伴随着欢呼之声。林苏明白，这是伏击吴军的战士归来，兵以诈立啊。
不过此时林苏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隐隐觉得，要做些什么。
转眼间已经走到了刚建不久的伤病营，冷冷清清。“啊——”一声凄厉的叫喊撕心裂肺，似乎要通过这声音把自己的痛苦传播出去，远处听到这声音的伙夫们一阵发毛。
以为是遭到了非人的待遇，林苏不禁踏入营地。
“摁住他。”一个医士叫着旁边的人，面色平静，看上去很是漠然，手中的刀子却是不停，尽管割开旁边的皮肉还算小心，然而毕竟箭头入肉太深，挖取时伤兵显然受了巨大的痛苦，惨叫时肩膀也跟着颤抖起来，苍白的脸庞上留下额头滴下的汗珠，涌出的鲜血染红了箭疮边的细麻布，露出的皮肤沾满了血渍，围观者的脸上多是凝重之色，连着林苏的心也不由紧了紧：这麻沸散失传的时代啊。
与此同时，林苏注意到，入眼的是满地的污物、血迹，还有蟑螂、老鼠出没，部分后边的伤兵则是面无表情，甚至是有些呆滞，破败的营地顿时有着阴森的感觉。
几分钟后，终于，箭头被拔了出来，而那伤兵似乎有些解脱地要晕过去。“金疮药。”那医士口中道，旁边一个童仆递来一个药瓶。
“医士师傅，在下以为，这伤口当用盐水清洗一下。”林苏建议，又补充道：“以防止伤口感染。”
医士程寿心里本来就对来这伤兵营有些不舒服，在他看来，师傅说得对，他们医士就当为大官医治，得到更好的待遇，怎么能来这肮脏的地方，而且往往最后伤兵死亡的多，有些浪费医药，只是没想到被这些人拦了过来，也罢，看起来能治的救治一下吧。此时听到不知哪里来的小子居然质疑他的行为，感染什么鬼，不由得莫名有些火大，看起来还是个地位低下的伙夫，怒道：“看来这位小子有些能耐，你等可以寻他。某医道尚浅，当不得众人之请，合该离去。某还有事，告辞。”便要离去。
林苏呆了下，没想到这人这么听不得意见，这样也可以得罪人，但是自己不会医术啊，总不能放这些人的死活不管吧。得罪这人还不算要紧，问题是这些人怎么办？于是语气诚恳地说：“小子年少无状，方才语出唐突，先生大量，莫要放在心上，这与伤兵营无甚干系，还望先生一施妙手，救死扶伤。”
程寿觉得这家伙似乎读过书，却是不管，拂袖急走。笑话，这个好机会，正好溜走，把责任退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程寿心里想道。
那些本来自认为还有机会救治的士兵原先对林苏气走程寿有些生气，见林苏如此诚恳道歉怒气开始倒是消减了几分，一时间没能拦下医士顿时有些可惜，顿时又有些怨气。另一些伤兵则是木然，大概是觉得他们终究要病死，只是晚死早死的区别，显得漠不关心。
林苏有些无语，这个人的医德......额，感觉被人利用了。
现下的问题是如何救治这些人，林苏觉得自己还没有到罔顾人命的地步。
一个老汉叹口气道:“小郎君看起来是读书人吧，这医药之事怎么晓得？还是快走，别理我等将死之人了。”
林苏心里有些微怒，医生居然漠视伤患，把人命当做赌气条件，当然还有利用他，却是面容平静，朗声道：“谁说尔等是将死之人！”
礼不下庶人，医不惠走卒，这时代真要能靠这些为达官贵人服务的医士，只怕战争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了，战死的人往往少于伤病而死的人。医生那么少，几乎没有，医护条件这么差劲，看来还是要做些事了。
林苏既然已经下定决心，思索了下，道：“可有盐水？”众人显然由于他刚才的话语有了一些敬意，有人道：“我去弄来。”
“郎君要做这医者之事？”
“儒家讲究仁爱之道，我既为孔孟门人，自当践行此道。”正气禀然啊，连自己都差点被感动了，林苏觉得自己瞬间好像变得伟大起来，可以比得上佛祖了，如果头顶个小太阳说不定更好。
不过还得做正事。
“这地方要清扫，还有麻布要用开水，哦，就是烧开的热水，去煮一下，这被服也要在烈日下暴晒一阵，酒可取一些来......暂时就这些。”林苏只是懂得一些常识，不过对于缺乏卫生概念的古代士兵来说，还是有些用处的吧。
“小郎君，这清扫、热水此类有什么打紧？”老汉觉得有些奇怪。
“这些皆是为了驱除病气，烫杀细虫。此等物皆不易瞧见。”林苏缓缓解释道，他还没有无聊到和古人讲病菌和杀毒的地步。
老汉不懂，但是想读书人学识多，不懂也正常，也就释然了。
“可有金疮药？”
“倒有蒲黄粉，也可用。”暗淡色的粉末便涂抹上去，绷布随后包裹了上去。
在老汉等人的帮助下，林苏的工作总算好做了些。
耐心地绑好一名伤兵的绷带，林苏但听到这士兵道：“郎君何必如此用心，这边上或许会好，人一边却已经残废，废人一个，抚恤又有几何，活着不过是徒添家人负担而已，不如死了干净。”
伤残的人最易失去信心，林苏不由得想起小时候看过的故事，断一臂的乞丐因为施主要求搬砖后才给钱，发现自己还有能力，当再次遇到施主时，已经是富豪大户了。
只是这时代，恐怕上级、同伴都没什么信心吧，甚至担心染了疾疫，也怕惨叫影响军心，不然怎么将这伤兵营设在人少的地方。
“兄台莫要丧气，天生我材必有用，而父母既生我等，当留有用之躯报效，况且好死不如赖活着，人生美好，何以浪费？营生活计无数条，又岂能失了我等男儿之态？”
包括原先木然的伤兵，众人对于一些话不能理解，大意却是明白了，眼神里对林苏的敬意不禁又加了几分。
“我又可以做什么？”语气却是缓了几分。
“经商、看门......想必负伤勇士还可以督导、训练新兵。”林苏鼓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