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寻从上海回来了。要找人打我,我和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他为什么要找人打我,我非常不明白。平常人不明白一件事的时候,可以问。可以求菩萨拜爹爹。但这件事,完全没办法问明白。因为刁寻不久就死啦。
刁寻从上海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被医院诊断为肺癌。一天抽他妈两三包烟,不得肺癌才怪。据他大姑说,他睡觉时喉咙里像煮开水一样,呼噜噜响。
他回市里想重新确诊。要穿刺在肺里取一块细胞出来。用根蛇一样的管子从嘴巴钻进去,他差点一口气背死过去。从那以后站都站不起来,不到一个月就死了。
他死之前跟家人说:一定要找人把孙中华挫一顿。挫就是打的意思,也包括‘整’死他。可见他在上海那么多年,都白待了。还是一口沈村腔。
我问马三,为什么他一定要找人把我挫一顿?
马三是我同学,也是刁寻老表。刁寻死的时候,他就在旁边摇微信。马三是回族人,不吃猪肉,还有很多其它讲究。但安拉没规定不给玩手机。
马三说,这就不知道了,他此刻也在摇微信。
我说你们也真好笑,也不问问。
马三说他都要死了怎么好意思问,我以为他随便讲讲,死了不就算了。哪晓得他二哥当真。
我说,他二哥发话了,头七那天,肯定要来搞我一顿。
马三说,那你出去躲一下。
我说我要是出去躲,不是丢死人。
马三说,那你就打。
我说,就算搞不清什么情况,也要打。
刁寻二哥平时和我关系不错。见了面还要发根香烟,但自从刁寻回来后,就不一样啦。看见我脸一横,一口吐沫射在电线杆子上。都是跟香港电影学的。
我只好把笑了一半的脸,垮下来。撇过头去,看电线上的麻雀。也有小妇人好看,就看看她们。
刁寻从医院回来,大家都知道了,提着苹果香蕉脑白金去看他。苹果香蕉是买的,脑白金氨基酸都是过年走亲戚送的。也没人吃,有人拌在糠里,喂猪。猪也不喜欢。只好送人。
村上就那么几户人家,刁寻家住在村子中央,又开代销店,人都集中在他家,打麻将,打扑克。刁寻夜里疼的睡不着,又叫又喊。白天,好不容易睡一会,时不时被一颗落桌的麻将砸醒了。气的开口就骂,婊子养的。打麻将的就笑他,都要死了,还有力气骂人,要不要找四喜老婆来压压惊?
四喜早就死了,四喜老婆成了寡妇。她有些像黄家驹唱的不羁放纵爱自由。所以村里人才会拿她开玩笑。她也没办法生气,因为她听不见,她早就跟一个收鹅毛鸭毛的跑掉了。
刁寻平时都是二哥照看他。扶他上厕所,喂他吃饭。铜黄的尿液抖他二哥一手,二哥也不生气,脾气好的要死。还因为他盖房子的时候,刁寻一下子拿了一万,你想想看,他那时出门借五百都要说上几天好话。
白天的时候,他二哥要出去做瓦匠小工,刁寻就一个人躺着。他妈要看小店,人不够的时候凑个数,打麻将。
我经常在代销店赊烟。现在也不好去了。因为刁寻见了我要打我。虽然他动不了,骂起来我也下不了台面。我就想找个人去问问,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说开就算了。马三不好问,因为刁寻知道我们是同学,关系又好。我只能找腊生。腊生说,那我去问问看,不一定有结果啊。
腊生去问。刁寻闭着眼睛躺着,脸色铁青,瘦成了皮包骨。喉咙里还在呼噜呼噜响,腊生说,真像烧开水。他二哥就说,整个肺给癌裹起来了,到哪好的了。腊生站在他床头,看那根塑料管子,接在刁寻鼻子里面。旁边是一个比液化气罐长两倍的氧气罐。刁寻他妈进来看了看,对腊生说,受罪,就怕死不了。就出去了。
腊生说,听讲,刁寻要找人打孙中华?
刁寻二哥望望腊生,说,你听哪个讲。
腊生说,都晓得了啊。
刁寻二哥说,都晓得了更好,我家刁寻不讲假话,他讲要打哪个,就是那个人该打。
腊生说,你总要个给孙中华一个原因吧?不能莫名其妙就把人家打了,他能放的了你?
腊生这个问句问的十分垃圾。起了相反作用。刁寻二哥站起来指着腊生骂:你妈了个逼,老子还怕他这小狗。
腊生十分无趣,什么也没问到,只能撤退了。临走前把两百块钱塞到刁寻枕头下面,刁寻头撇了一下,说了句:还害你破费。
腊生十分窘迫,对二哥说,没买东西,是个意思。
腊生也是穷的叮当响,不知道这两百块钱从哪来的。
我后来又喊了几个人过去拐弯抹角的问。结果几乎都是一样。
我倒不是怕他,就是想晓得为什么。
我想破头也想不出和他有什么仇恨。他十几岁就去了上海,我们就没联系过。前几年我去上海,找过他,他请我吃了饭。就这一次。看样子是混的不错。仔细回想,也没想出说了什么惹毛他的话。
排除到最后,只剩下一种可能,有人在他背后讲我坏话。我是讲过他坏话,也不算了不起的坏话,就是有点夸张,怎么说呢,妒忌恨吧!但不至于他都要死了,还记得这种小事情吧。
头七那天,刁三从坟上回来,回店里拿了一包烟,一个打火机,就来找我了。我在家等他。我也没准备武器。
他说,我们出去讲。
我说,就在这讲好了。
他说,我们还是出去讲。
口气根本不像是找我打架,倒是商量什么好事。
我想出去就出去吧,省的打坏了屋里东西。
我就跟他后面走,走到河滩边。我们村子背后是山,前面是湖,虽然穷,但有也山珍,也有河鲜。
刁三问,你晓得刁寻为什么临死了还要挫你一顿。
我说,鬼晓得。
刁三说,你记不记得前几年去上海,找过他。
我说记得啊,他还请我吃了饭。
刁三说,你现在知道了吧?
我说,不能请我吃了一餐饭就要打我吧。
刁三说,你真是个猪头脑子。
刁三冲上来打我的时候,我掉头就跑,他在后面追。我跑过河滩,跑进山里,像只被猎人追捕的兔子。越跑越兴奋,我没有回头,因为我知道刁三根本追不上我。
跑着跑着我甚至产生了错觉,追我的不是刁三,而是鼻子里插在塑料管的刁寻,他手里拿着那包托我带给他二哥的五千块钱。那五千块钱可我不是成心不带给刁三,真是在汽车上被小偷,偷去了嘛。
天灾人祸,那有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