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孤寂
裕杰回想当初均懿做太子之时,自己日夜在左右,亲侍汤药茶饭,倒也相敬如宾,一直恩爱不断。但病愈之后,她竟是极少招幸,又似恼了他一般,见面时横眉冷对,多有欺压。裕杰也不知何意,只得顺从着,心里却有些难过。
失宠事小,离心事大,所以灵竹虽不承宠却一派潇洒,而他心中不可能平静。虽然他也派人悄悄打听过,但皇上的意思谁又能揣测?
他只得默默地等。
可想不到,秋水望穿,却等来一个这样的消息。
裕杰胡思乱想,面上也带出失落来。
灵竹见他神色,也有几分明白,捧着茶道:“三郎,你别多想,不然我们去看看他?反正我不敢回承明宫,跟你一起,大哥当着别人的面也不会怪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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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门,一向冷淡倨傲的灵竹不禁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去未央宫的路上,再没这么热闹的。
目前懿皇的后宫郎官,品阶都不太高,就数两位御君为首。那些品级不上不下的执礼郎官、行走郎官们,都在未央宫周围打转,三三两两不知说些什么,见到这两位御君到来,慌忙收声,排列在两人身后。两人也只得收起刚出门时的玩笑样子,挺直脊背缓缓前行。
八、九品的新郎官们不敢去未央宫,都在御花园扎堆,见到两人带领众多中级郎官路过,慌忙起身作揖。一路遇上好几拨新郎官,有的凑上来想说些什么,却被旁边人拉住。
裕杰用余光瞟过这群后宫郎官,与灵竹换了下眼色。灵竹一副忍不住笑的表情,眼光把裕杰从头到脚扫一遍,又扫一下自己,裕杰也破功笑了。
可不是,这些郎官们,一个个皆是有备而来,眼看着是精心装扮过。冠冕齐全,配饰叮当,五光十色的金啊玉啊耀人眼睛。只有两位御君,穿着常服就跑出来溜达。
裕杰和灵竹踏上宫阶,身后的郎官们止了步。走到大门口,铁衣宫卫和内侍们目瞪口呆。内侍跑来低声问裕杰:“公孙郎官,小的……需要把各宫郎官都通报一下?”
灵竹已经笑得肩膀抽动,低声道:“早知这么热闹,我早就来了。”
裕杰瞥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一眼,低声道:“让其他人在门口等着,我和灵竹进去。”内侍慌忙擦了一把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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苑杰从未享受过这等炙手可热的待遇,朝升和夕照听说是公孙郎官和权郎官来看望,慌忙把苑杰原本就整整齐齐的仪容又理了一遍。
苑杰按照宫女教的,拱手立在外厅门口,声音有点发颤:“小侍向御君大郎官见礼。”只见鹅蛋脸的秀气青年微笑道:“自家兄弟,何必客气。”他身旁这位戴着峨冠的郎君就不一样了,一张俊脸笑着说不出话。倒是朝升上前玩笑道:“御君,你就歇歇吧,小嫔看你今天笑了好几年的份儿了。”
互相通名之后,苑杰才恍然大悟,原来面前这位大郎官,就是自己从小的标杆,父亲每次教训自己必提的本家三少爷。
对了,父亲说过什么来着……进宫后赶紧找机会,拜会三少爷……
啊!完蛋了。
我自己没去找人家,在这个档口,人家来找我了!
苑杰即便迟钝,也明白昨天意味着什么。
皇上据说已经一年多未有恩宠,新郎官之中只有自己一人得了这“恩泽”,还在鸾凤榻上睡到过午,恐怕早就在宫中传开了。
不止是这两位御君,还有同期的贤郎、当宫们,还有皇上做太子时候,就已经是郎官的那些执礼们,行走们,侍奉们……
完了完了!连皇上都没见到,就结下了一宫的梁子!
苑杰只觉得眼前昏天暗地。
“小公孙郎官不要害怕,我们俩只是来看看,并无别的意思。”灵竹终于乐完了,看着苑杰的脸色,又觉得可怜见的,说了句话安慰。
苑杰看着灵竹习惯性抬高的下巴,一副虽然在笑,却依然高高在上的神情,心里也不知是真是假,暗暗吞了一下口水。
正尴尬时,门外内侍高声呼道:“銮驾回宫,恭迎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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均懿凤辇一路回宫,路边风景全是花花绿绿的郎官们,见过的,没见过的,看看这数量,恐怕是倾巢而出。
想想戏文中,那些家中几位夫婿争风吃醋的样子,有些后背发冷,急催凤辇,将下面抬辇的内侍们跑得气喘吁吁。
一下地,均懿便吃了一惊,怎么到了这里还有这么多人?所幸方才预计的混乱却并未来临,那些六七品的侍奉、执礼,都是太子时期的郎官,知道谨守礼仪,都在未央宫外排列着。均懿一路走来,请安之声不绝于耳。
一段路似乎长得没边,踏入室内,均懿方才暗暗松了口气。看到多时不见的灵竹也是笑眼盈盈的样子,她也忍不住笑道:“竹子一笑,朕就知道当年烽火戏诸侯的乐趣在哪了。”
灵竹一面笑一面抚胸口:“皇上可别拿臣侍这么取笑!臣侍如何担得起那个责任!”
裕杰看他两个笑闹,更添几分酸涩,微笑着看均懿的脸:“久违皇上,怎么就如此清减了?”
均懿摸摸自己脸侧:“朕还好,倒是裕儿瘦得明显些。你别担心朕。”
裕杰闻言,脸上红得发烫,只当是她拒绝关心,有些尴尬,心里也堵得厉害,一句回话也说不出,只能木然点点头。
均懿转向苑杰,只见苑杰仍然笼着袖子站在原地,低着头未抬起,心中有些好笑,道:“公孙当宫,何不抬头来?”
苑杰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均懿。饶是他也见过些风浪,但这种阵仗还是第一次遇见。均懿看苑杰眼中已经没有昨日神采飞扬的神色,反而还带着一点惊慌,肩膀虽然没有在发抖,但两脚站立的样子又僵又木,一身的不自在。
令均懿最奇怪的是,苑杰眼神茫然,似乎不认识自己一样,心下疑虑不已。
裕杰抬头望一眼这边,以他之心思缜密和宫中经验,在人与人之间一丝不对的气氛,对他来说就已经极明显。均懿转头,正看到裕杰警觉地望着自己,心中也怦嗵一声。
饶是她还想过如何和裕儿缓和,找回过去的气氛,但现在正好撞在这里,要想和裕儿解释,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均懿只得暂时放下自己的心思,向二人笑道:“你俩也见过苑杰,这就算认识了,今后该当多亲近才是。”
皇上金口玉言,一出成旨,三人加倍恭谨,一同跪下道:“臣侍遵旨。”
均懿脚背一阵酸麻,似乎被石头砸过似的,顿时索然无味。草草敷衍了一阵,打发走裕杰和灵竹,面对着拘谨的苑杰,也不知以什么话来开题。自己想了想,只得悻悻出了未央宫,在宫院里闲逛,打发时间,一面默默地转动着心思。
现在好了,苑杰被吓到了,裕儿心生疑惑,一时间更不好抚慰两人。后宫位置的更迭想法不可走露,免得宫墙内人心不宁;国事如雾如烟,掩藏着的东西尚不好揭开;雁儿飞回时,带来的边关战情也不算乐观。
均懿想得出神,感到步伐略有摇动,顺手一扶,惊觉自己立在御花园的九曲桥上,身向前倾,望着幽深的水面。
天色渐渐暗了,白日的喧闹连影子也没剩下,冷清寂静的夜晚,让人心中难过。
刚出来时,身后跟着一两宫女,现在也不在左右,似乎是自己恍惚中不许她们跟着,都在远处不安地侍立。见她看过去,宫女要上前,又被她远远用手势止住了步子。
均懿默想,从小自己便是个平庸之辈,无甚文才武功,中规中矩而已。
可是整个天下的事,哪可能像这御花园的死水一般?少不得拼命去想,拼命去做,努力保住大家周全吧。
站在水边,才觉得这天是一日比一日冷了,身上衣衫不算得保暖,是要回去休息了。可是,又要到哪里去呢?这三千宫院,自己身为个主人,却实实地无处容身。
幽幽叹一口气,刚往回转,听到身后一声不确定的声音:“皇上?”
均懿回身,见桥边匆匆上来一个人影,一身牙色锦袍,头上峨冠高耸,像画上走下来的谪仙人。走近看时,丰神俊朗,剑眉入鬓,鼻梁如削,一双眼睛如湖水一般沉沉地泛着波光,正是鹄御君权灵竹。
均懿展颜微笑道:“朕正要去承明宫找你,却在这巧遇了。”
灵竹白日嬉笑实属反常,现在恢复了平日不冷不热的神态,眨了下眼睛,看着均懿,缓缓道:“皇上今晚是遇见谁就找谁吧?”
均懿被识破,也不置可否,灵竹一语点到,也不好趁胜追击,走到均懿身边,主动牵起均懿手,两人向灵竹所在行路。
“灵竹手中所持何物?”均懿看到灵竹拢在袖中的物事,没话找话问了句。
“古代时一本史书,后人多认为是野史。方才忘在昭阳宫,刚取回来。”灵竹修长手指轻轻收紧了均懿的手心,下台阶之时,自然而然地扶了一下均懿的腰,均懿稍一转头,灵竹嘴唇不经意擦过她的耳畔:“皇上,小心台阶,莫滑了脚。”
均懿突然觉得,也不是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