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皇姐的威仪
太阳渐渐开始发白,光芒晃眼不能看的时候,逸飞感到不远处出现了一个人。
这人站在那边不远处的树丛边,不知从何而来的。逸飞想要看个仔细,但这人虽说就在不远处,却是朦朦胧胧,看不清楚,连是女子还是男子都无法判断。只能大约看到,此人装扮松散,随意盘起发髻,随意包了个青布头巾,并未戴冠,垂下的青色发带,随着微风飘来飘去。这幅模样,哪里像是在皇宫之内,分明是刚从睡梦中醒来,在自家庭院散步一般。
逸飞想要再多看,突然觉得鼻尖一酸,闻到一股铁锈的味道。不,不是铁锈,那是血的味道,杀气的味道。这人身上散发的莫名的杀气,浓重地传过了很远的距离,笼罩着整个树丛,令人不寒而栗。
逸飞忍不住有点恐惧,身体不由自主地轻轻发抖,狠下心把右手伸出,重重掐住自己左手的合谷穴,打了个激灵,方轻松不少。
眼睛一眨之间,那树丛边,哪还有人?
刚才那人在时,仿佛一直都在这里,现在不在这,仿佛从来没有停留过。
这是人是鬼?能给人这样深刻的印象,却又让人怀疑这印象是幻觉。这人身上的一切似乎都充满着矛盾,这些矛盾却带来致命的吸引力。逸飞不由得望着树丛方向呆住了。
均懿在这时突然转过身来笑道:“医正若有它事,便先忙去吧,不必陪朕了。今晚戌时来未央宫,朕好好和你说说话。”
逸飞听她呼官名,料想是御医所革新之事,稍有犹疑:“可是……皇上等之人到了吗?”
均懿不答,却反问:“秋风渐紧,北雁南飞。方才已经飞了过去。皇弟可看到了?”
逸飞见这话来的蹊跷,左思右想,不敢回答,依旧笼手低头,不做声。
均懿轻松一笑道:“朕先走了,皇弟莫忘了今晚之约。”
均懿转身就走,走过树丛之时,青影再度一闪,逸飞看到那神秘的人站到了均懿身边,无声无息地和均懿一起转了个弯,消失在视线中。
逸飞叹了口气,今日之奇遇还是其次,均懿的约见,让他打起了精神。看来要和郑大夫再参详些细节,预备晚上与皇上详谈。
//
戌时半刻,随着一声宫女高喊“銮驾回宫”,逸飞慌忙站起,收拾衣冠,在门旁跪好,垂头看地,没有半分越矩。
橘红色的灯光,将逸飞余光所处照亮如昼,黑影在室内缓缓变长,又渐渐短了,脚步也已清晰可闻。这么多人的仪仗,却几乎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只能听见脚步细碎,衣袂振振之声。
直到凤凰外袍那浆硬的下摆在青石地面上划出了声响,越来越近,逸飞觉得呼吸紧张,冷汗沁出,心已经跳得加了不知几倍,越跳越向上,梗在喉咙,似乎要吐出来了一样。
这次夜晚觐见的威严和气势,使逸飞明白地感受到了凤椅上的天家和王府日常的差距,心潮翻涌。直到均懿许可他抬头平身,逸飞仍是面红耳赤,心跳怦然。
待到均懿换上常服,将左右屏退,坐下来与逸飞对面,已是约莫戌时三刻。在均懿做太子时期便不离身的两位宫女朝升和夕照,也受坐在屏外。
均懿活动了一下肩膀,露出清晨所看到的笑容:“皇弟吓到了么?适才脸都红了。”
“是,皇上威仪丰姿,不知如何形容。”逸飞被当面点破,本来脸皮薄,这会又是一阵发热。
均懿见状,抿嘴一笑:“逸飞,今天叫你来,不过是问问最近可好,不用拘束。朕也有受你之惠,正要给你记功,你自家却退却了?”
逸飞这才稍微抬头,但两手还笼在袖中,不敢拿出来:“能帮到皇上,自是臣万千之喜,只是皇上体愈未久,臣弟略有些担忧。”
均懿道:“哦?看来逸飞有良言相告,你说便是,朕定会上心。”
逸飞赶忙又低下头:“臣弟直言,望皇上恕罪。”
均懿轻声一笑,摆摆手:“少学那些老臣们,没说话就威胁上了,朕与你同根同源,本是一脉血亲,在我心中,便如亲生一般,有什么罪不罪的?以后要说话,便直说无妨,千万别跟那些老朽一样,吵得朕头痛。”
逸飞毕竟有些善王和冬郎那种不畏,稍加调整,便恢复常态,侃侃道来:“是,皇姐。皇姐身体曾有那场风波,需要长期调理,自是没错。但目前皇姐的问题在太依赖药石,隔三差五就要御医所送安神药物来未央宫。可皇姐,俗谚曰‘是药三分毒’,皇姐现今体内余毒刚尽,又因补药添担负,却是个拆东墙补西墙的道理。皇姐之前做太子时,臣弟也见过公孙郎官调理之道,多用食养,兼调控皇姐作息,深以为然。但自皇姐登基以来,现在几次用药,虽都是补身健体之效,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还是需要在饮食起居上多慎重,五年为期,定有改善。逸飞担心皇姐的康健,是以不得不当面进言。”
开始讲话的时候,逸飞还小心翼翼,后来觉得在私下的均懿面前,有着与雪瑶相似的气氛,还是有很多亲近感,也抬头正视。
说到公孙郎官时,他心念一转,想到宫中传言,又道:“皇姐后宫之事,臣弟本无权置喙,但皇姐与郎官们疏离过甚,该当顺时而享鱼水,却自挥迷雾阻隔巫山,与医家顺时将养的条理相悖,是以皇姐还是要放宽心怀,劳逸相间,方为长久之道。”
均懿微微一愣,随即以手半握拳,支在腮边,斜倚几案:“你也有心了,竟被你看出这些……”
逸飞时年才得十八,又因从小订给雪瑶,没什么其他经历可说,与均懿说到这些,毕竟不同于跟裕杰他们说起时的直白,虽是姐弟,但涉及男女大妨,说起来有些害羞:“如果……先前的郎官们已不入眼,还有新人。”
均懿看得有趣,便随口道:“朕的事情,倒是逸飞在帮朕担心呢?”
逸飞正色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现在皇姐的御医所归我打理,自然是要多想到些。”
说到这个,逸飞便将计划缓缓道来。他与郑大夫议定,正是要提上一批太医院学生正式当值,先前出诊记录之内庸碌无为之人,倒也不下死手,只是革回太医院重造。太医院与御医所交集更深,从前未能攻读的典籍也要打开静默已久的卷宗,并请熟读西域几国文字、医术卓绝的黄御医管理太医院中的修行和考核等事。
均懿细细听来,初步觉得可行。只是人员变动之事,还需要先由内廷局拟定各个环节,审核人员,拿出具体方案来请求皇上的批示,方能做成。
两人就宫中兴利除弊之事秉烛相谈。夜已渐深,秋雨细密地落在檐下,宫女来报了时刻,逸飞方才告退而去。
//
又一场雨,又一个清晨。均懿已在上早朝,逸飞亲自往公孙太后宫中问安之后,折返御医所,在内宫小径之上悠悠行走。
太上皇与太郎官、皇上与郎官们同在宫墙之内,以往空着的院落一个个填满,倒是热闹。内宫深深,就连逸飞也有不常去的宫院,这几日下来,才去得熟了些许。
清晨空气带着点潮湿,枫叶已红透了一大片,被连日的雨水洗得干干净净,又被风吹落到池塘里、桥栏边,铺了一地红妆。
朱雀皇城很少有这种湿润的秋季,逸飞在寒凉的水气之中一路看秋叶,不觉走了岔路,回过神来,才发现四周矮树枯黄,密密匝匝的枝叶之中,露出一条疏于打扫的蜿蜒石子路。他本可原路返回,但因为好奇,又沿路行走,想要看看此路通向何处。
树枝两下分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幢平凡的宫殿。黑沉沉的宫墙,灰色的砖瓦,没有什么装饰,也丝毫不华丽,似乎是另一套乾坤一般。此时阴郁,没有太阳,逸飞有些迷失方向,泛着淡紫色的晨雾,把眼前石碑上本来就不好辨认的篆体字,隔离得更加模糊。逸飞仔细辨认,约莫这两个字是“寒鸦”。
寒鸦宫!逸飞脊背阵阵发凉。
在后宫差人口口相传的故事里,寒鸦宫是一个特别的地方。
寒鸦宫曾经作为冷宫存在了七十年。传说前几朝曾经有后宫犯戒之人被贬在寒鸦宫内终老一生,但终老仅仅是个奢望,一进此宫,自缢的,服毒的,发疯的,撞墙的,投井的,个个不得善终。
直到敬宗广月因生性仁慈,在其晚年时特颁诏命改制,贬黜宫人时便令其出宫,敕令婚配于京外官员,令其一生不可入京,寒鸦宫也就无人居住了。
但是死在寒鸦宫的冤魂永世不得超生,一直在寻找代替他们的人,晚上经过,就可以看见冤魂,听到冤魂的哭声……
“若是听到有人叫你,你可千万不要答应哦!不然,你的魂会被鬼勾走了哦!”当时她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让逸飞无意中听到,担惊受怕了好些日子。
但逸飞越不想回忆,这些故事就越清晰,逸飞心里发毛,也不赏景了,低头笼袖,脚步匆匆。
“喂……那边的小哥……”
逸飞突然听到一个颤悠悠的声音,甩甩头,心里想千万不要答应,不由自主打个冷战,但是好奇声音的来源,他不敢转头,只敢慢慢转动眼珠,往周围看。
余光所见,那边大水缸中,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