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雨落为誓
朱雀禁宫之内,蒙训郎官公孙裕杰与修仪郎官权灵竹又小聚于昭阳宫临华殿中,商讨太子内宫中事。
灵竹有些悻悻,一向神采飞扬的脸上挂着些失落:“不敢放开去查,这么久了也没有结果,现今我香也不焚、衣也不薰、茶也不煮、吃得也清淡,连避热凝露丸都不敢入口,炎夏将至,如何耐得?”
裕杰摇着宫扇悠悠道:“那也不该三番五次地把侍寝都推了。你我虽密切,却容不得你如此任性。”
灵竹连日烦躁,心情差到了极点,一听裕杰的话便冷哼一声:“阴影之下,我可伺候不好太子。我又没有你那般的好涵养,侍寝三次倒有两次被封宫,还能满不在乎。”
因裕杰对太子照料细微,太子便常宿临华殿,只是公务繁忙之时才宿在长春宫。大部分时间也只是留宿而已,侍寝仍按照轮值或太子的意兴。这两年太子顽疾固执,后宫也临幸得少,起居注中大半记录都在临华殿。是以太子很多时候是在临华殿发了病,按照旧例,裕杰宫院就被严格控制起来,待太子缓和再作定夺。
细算算,这两年太子对后宫恩宠屈指可数,裕杰却被封了三次宫。灵竹之言虽有夸张,却说得不亏,裕杰听了也有些尴尬:“这是两码事。”
灵竹冷笑:“怎么是两码事,你那里头顶有皇后殿下撑腰,封宫不过是门口站几个铁衣宫卫做样子。而我这边,明显有人见我平日穿着昳丽,又过得和顺,便要用惑主这条下手。到时候太子殿下在我宫中一昏倒,皇后一心疼,不把我翻个底朝天才怪。我宫中奇巧玩意儿本就多些,又兼我读的杂学多些,搞不好就有这个和那个相克,那个和这个相生,邀宠魅惑害得太子掏空了身子,这狐狸精的戏码,我可演不来。”
裕杰本来也只是和他叙叙话,没成想说了几句,就有这一大篇,提及他舅舅公孙皇后,自然也有些脸上挂不住:“这话在我这边说说也就罢了,幸好周围无人,由得你发疯。你不想想,若是皇后殿下为着太子殿下的事发怒,还有德贵君殿下呢。”
灵竹笑道:“我那舅舅再是明哲保身不过的,怎么可能为我去冲撞皇后呢?我看那香丸里搀着阿芙蓉的事情,我舅舅倒也有嫌疑。”
裕杰奇道:“怎么说?”
灵竹道:“玉昌郡主也说了,若那香丸烤过两遍,气味便由臭转香。如果有人要害我,他为什么不拿香的甜的给我,而故意给我发觉呢?我从小离不得闻香之趣,这么臭的东西决计是不会再用的。宫中每个郎官都有分例之中的香料,人人焚香熏衣,我因不愿太过出挑,用的香全是分内之品,毫不出格。在这种情况下,怎会有人知道我对香氛如此在意呢?”
裕杰听他这一说,心里也有些发毛:“你这样说,从我们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来看,倒是有理。可若是德贵君做的,动机又说不通。明明你是个不愿多事的人,闹出这回事,你定会缄口不言,并在日常更加低调。德贵君是你亲舅舅,权家儿郎承宠,他应该出力才对啊?”
灵竹本只是在心中想想,现在有个人一起讨论分析,倒是又想通了些:“正如我所说,太子殿下是皇后亲出,最近病情又不大好,如果在我宫里晕个一次……刚才那套来个一遍,我会怎样?不如太子晕在你这里,皇后便无处发放,也撇清了我与此事的关系,更保得我舅舅与邬瑶表姐的安宁。”
裕杰点了点头:“若只是虚惊倒也罢了,咱们也不要再查下去。有空你去德贵君殿下处好歹走动走动,舅侄两个除了年节大宴打个招呼外,竟似陌路一般,也很是奇怪。”
灵竹笑道:“你就别操这个心了。我舅舅的意思我了解,我不去见他之意他也了解,‘雨落为誓’代代勿忘,这就是权家行事之道。”
//
这段历史,裕杰自然明了。
当年贺翎建国不足三月,百废待兴之中又满怀希冀,高祖陈翩兴之所至,在一个下着雨的傍晚,忽然孤身一人身披蓑衣造访宁远侯权子臻的府邸。
其时四家勋爵府邸在建或在修葺,暂居的院落狭小,正巧震远侯公孙蒙也在权家做客,权家忙碌之下,高祖直进内院,才被发觉。权子臻与公孙蒙亲自出门来迎,不及披衣,单薄衣衫被秋雨透湿。
回到房内,生火温酒,半酣之际,高祖望雨叹道:“好雨知时节。两位若同此雨审时度势,岂不知我此来之心?”
两人大惑,问其故。
高祖叹道:“现今苦雨将息,海棠当落尽,方可让出菊之娇妍,令黄花遍地,秋风可醉人矣。”
权子臻当下心中一凛,离席跪拜,道:“君上之虑,我已明了。臣以为,海棠更替,年年有加,菊伏于地,一岁凋零,次年苏醒便有叶无花,只看海棠枝头依旧含笑,不足挂齿。”
公孙蒙初时懵懂,听此话也懂得了权子臻之隐喻。她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讲,跪拜之后只得平直道来:“君上,我等昔年征战之时各有旧疾,及至现今年长,雨落之时便痛彻心扉。此雨如心头之血,滴滴入骨,已不堪受,怕是秋尽冬藏,再无回春之计。今日指雨为誓,天地为凭,公孙家保贺翎江山永无二心。愿君上允准我交回兵符,卸我重任,好让我多续几个冬春,同君上做个老来的玩伴罢了。”
权子臻低头应道:“曾与君上年少相逢,感念之恩岂能完全回报?指雨为誓,天地为凭,但愿用权家书香之脉,为贺翎执笔书青史,延得万年春秋。”
高祖无奈笑道:“你我君臣三人本是赏花饮酒,怎的就说不得句话了?二位卿家之意,我心已领,今后还需多多劳烦,为我分忧才是。”
第二日上朝,宁远侯权子臻与震远侯公孙蒙双双缺席,此后终老府中,再不入朝堂。公孙家和权家在册武将,除镇守在外的偏远旁支之外,通通上表认领文臣差使。自此权家以博文广志之基底坐镇鸿胪寺,专心邦交之事;公孙家稳坐吏部,居群臣之首。
那场雨后,权家后人尽是只爱学术不爱朝堂之辈,落雨时候落下的誓言,深深刻在后人的心坎之中,让他们行事分外谨慎,却对朝局异常敏感。一有风吹草动,权家人必然完全不在场、不知情、不商讨。
裕杰心里也清楚,权家怎可能真的不知情、不商讨,不过是口风严谨罢了。
及至二十年前,定远侯雁沁府中那把冲天的大火,将雁家全族埋葬其中,嫡系后人只剩下昭烈将军雁骓一人。
这火烧在雁家,却烧去了权家最后的风流和意气,自此变为死气沉沉、道路以目的权力边缘人物。侯爵头衔虽在,不过是虚名罢了。
裕杰心里也有些难受,但公孙家行事风格和权家差的太多,他竟没有什么像样的建议给灵竹。但见灵竹笑意晏晏,似乎全不在意恩宠的样子,却也活得潇洒。想想自己对太子的忠心,却也可能换来又一个落雨的誓言,不禁怅然若失。
//
天气渐渐热起来了,而且今年热得也太早。
还未到端阳节,朱雀禁宫就已经提前入了夏季运转。各家宫院中一大早便收到内廷局分拨的冰盆,不出一上午就化了温水。午膳时就已经有很多皇女、公主、郎官们恹恹地用不下饭食,御膳所特将双层的冰盒都拿出库,装着碎冰拌了的奶酪送去,一路从御膳所奔到各宫,也都化了许多。
好在这几年冬季存下的冰块甚多,冰库当值成了整个朱雀禁宫最优越的差事,哪怕只是负责取冰的粗使仆役,也都成了人人艳羡的对象。
午后本是闲散时光,因不当值的宫女和护卫都在趁此机会各自休息,各家郎官宫中也少有人行走侍奉。
长春宫内,也是静悄悄地没有一丝声响。朝升、夕照二人亲自站在门边,远远打发开小宫女和低阶的内侍们。殿门紧闭,床上门上挂着的仍是夹纱帘子,密不透风。
逸飞一进太子寝房,便觉得身如油煎水沸一般,眼前一阵水波荡漾,只热得发昏。前面引领他进殿的裕杰,衣背也隐隐透出了洇湿水渍,透出贴身穿着的竹衫儿痕迹来。
逸飞热得有些恍惚,细想了想,自己原是把那件翠玉段子缀的竹衫儿带了来的,怎么跟着侍奉的两个小厮竟也热昏了,到现在也不曾拿出来?又有些自嘲地想着,罢了,公孙郎官身上穿着的怕也是玉竹衫,也没少受炎热之苦,晚一时穿又怎样?
裕杰伸手挽起夹纱的床帘,挂上两旁金钩,闪开了身子,低声道:“玉昌郡主,请上前来看看吧。”
这是逸飞第一次见到太子均懿。
沉静的苍白容颜,埋在软枕之中半边,双颊已经微微下陷,下巴也不复圆润,变得尖锐起来。谁曾想到,堂堂贺翎太子竟病成这样?
此情此景,和当年雪瑶初次发病之时,何其相似!但是,又有不同。
逸飞左右望望空荡荡的寝殿,裕杰站在一边,低声道:“我已经将她们全支开了,请郡主仔细地看视吧。”
逸飞无声点了点头,俯下身去,静静的望着均懿的睡颜。她皮肤比一般人发冷,这样的天气,别人恨不能抱冰而眠仍不能解烦热,但这样热气沸腾的室内,太子却仍需要盖夹被保暖,身体已受损相当严重了。
他心里如明镜一般。此番来前也曾和师傅郑大夫商讨,正如郑大夫这几年做的事情一般,太子是为治沉疴,又平添痼疾。磕磕绊绊治病到如今,已是容不得一丝闪失。
郑大夫表面控制住太子病情,但太子反而日益虚弱。个中道理,郑大夫有她万不得已的打算,却无法说出。所以今日裕杰托人找上门来,逸飞自思,以己之身份,当是揭开这一切的时候,应邀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