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忍耐
青樾面上一红,不顾清高之名,捉住雪瑶衣袖,道:“青樾向来自比仙人,今日方知自己也是风尘中俗物,既是如此,青樾厚颜再求问贵客之字号。若承蒙不弃,今后贵客只要莅临忆相思,青樾情愿趋席作陪。”
雪瑶转过头来,并不拂去他手,柔声道:“我是悦王储陈雪瑶。”
青樾面色又加深了几分,被针扎似的缩了手:“你竟是……青樾一介伎倌,僭越高攀,得罪之处,还请王储原谅。”
雪瑶道:“你将万事都看得太重,才一直脱不开坚持。我本有心开解,你却又坠了极端。下次,望你能敞开心扉,回归本心,到时再为我奏乐吧。”
青樾面色惊喜道:“王储不嫌弃青樾风尘之身,仍愿再来见?”
雪瑶叹了口气:“方才难道白说了?我本就是流连此地的寻欢之客,又有何嫌弃?”话音已落,更不相辞,径自下楼去了。
青樾在窗边,望着雪瑶的背影转过回廊,无奈地轻声自语:“你稚龄之身,却有如此见地,只恐怕再长大些,连青樾这样阅人无数的男儿,都要为你好好害上一场相思。青樾对你未有亵渎之意,却仍然动了动心呢。”
五月初二夜,朱雀皇城南,忆相思仍然笙歌曼舞,对雪瑶来说,不过是又一场应酬了事。
门前迎客娘子认得这群少女之中的几人,满面堆欢地将人请进雅座看茶,引她们看墙上挂的名牌:“各位看看咱们的桃木牌子,点哪几位相公斟酒?”
忽听门外脚步声,又急又轻,到了门边,一男子推门而入,长眉英挺,星目闪烁,唇边带笑,伸手将墙上头牌摘下,放于迎客娘子手中,道:“我来。”
只因长有清高之名,少女们不认得此人相貌,却认得此牌,几人同时轻呼:“头牌青樾!”
青樾看也没看其他人一眼,径自入席,坐在雪瑶身边。雪瑶转头一望,轻声道:“是你。”
青樾见她似即似离,索性大了胆子,揽了她腰道:“王储到别家还好,若是在忆相思点了别人,青樾决不答应。”一面这么说着,一面拿起茶盏来,单手奉与雪瑶。
雪瑶不接,就着他手饮了一口,青樾笑道:“这可算是应承了。”
席中其他少女,外加迎客娘子,无不惊愕莫名。
“这是那个传闻里,连恩客都看不起,眼高于顶的青樾吗?”
这晚之后,自是越传越广,悦王储风流不凡之名,传遍了朱雀皇城的秦楼楚馆,无论名流雅士,还是倡优伎倌,无不以与悦王储同席为荣。
可对雪瑶本身来说,却只是应酬的负担又加重了几倍罢了。
五月初五白日,善王府中艾叶香气弥漫。家丁仕女正用雄黄洒地,驱散热毒。
逸飞闷闷不乐。
关于雪瑶最近的作为,他已经反复听了许多遍了。青樾、白檀、玄枫、墨桐……一个又一个忆相思的头牌伎子,都拜倒在这稚龄少女的石榴裙下。家中这些男仆们谈论雪瑶之时,丝毫也不避讳逸飞的身份,话里话外,倒是他还要为这样的妻主骄傲才行。
那些羡慕的词句钻进耳朵,在逸飞看来,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幸好今日旭飞带了妻主权灵悉回到善王府一起过节,逸飞便窝在旭飞房中,一吐不快。
旭飞柔声道:“做别人家的夫婿就应该是这样,别担心,只要你大度些,那些外人抢不去你的地位。”
逸飞不解,反问道:“大哥,妻夫之间,难道不该抱守清贞?”
旭飞道:“傻孩子,守贞的只有夫婿,妻主不必。民间有句俗谚道:‘嫁娘嫁娘,穿衣吃粮’,咱们身为男子,智慧经营都不及女子,只有听妻主的话,一家人才能和和美美。以咱们这样的地位,嫁给妻主之后便什么都不必做,只需等妻主功名成就,为自己加封诰命郎君就可以了。这样想想,男子的一切都是女子给予的。既然大家都这样生活,那想必这话是不错的,你且听从就是。”
逸飞摇头道:“可是,妻主若是累了,辛苦了,回家来找夫婿排遣就行了,何必要去找那些伎倌?”
旭飞道:“逸飞,男儿再好,嫁与妻主,又日日相对,也总有腻烦的时刻。你不能要求妻主只有你一个,这对你妻主不公平。她早早便告知了天下,给你侍君的地位,难道让你迁就一下都不行么?何况雪瑶并不是随便的女子,与她相交的,都是全朱雀城顶级的名伎,无论才干风流,皆不在女子之下,换了别人时,纵然奉上千金以求一见,他们都不会露面的,却奉雪瑶为首座上宾。你有这样的妻主,朱雀城内人人都羡慕呢。”
逸飞低了头,心绪不能开解,总觉得旭飞说得有理,却在心底隐隐抗拒着,不想接受这样的话。
旭飞见状,又揽了他肩膀道:“别灰心,雪瑶把你看得很重,她在外自然是逢场作戏,你若要抓住她的心时,倒是有一个办法。”
逸飞听得有希望,抬头望着旭飞,眼神热切,急催道:“大哥你不要停下啊,快说快说!”
旭飞笑了笑,道:“抓住妻主,当然是用孩子了,只要你们健康、和睦,你便要迅速使她受孕。女子嘛,终归是子嗣为重,只要肚子里有了你给的孩子,自然是对你另眼看待。最好你运气上佳,给妻主带来嫡长女,你在婆家的地位便从此稳固无虞。”
逸飞摇摇头道:“大哥说这些,我以前也曾耳闻,但我要的不是所谓地位,而是她心中只有我,我心中也只有她。”
旭飞叹气道:“小逸飞,少看些戏吧,什么妻主心中只有一人,那些都是假的。做人就该知足些,也要拿出郡主的大气来,该有‘容人之量’。你现在有这样的妻主,就必须做好那个背后的夫婿,不然不但别人看你不起,连带妻主也会被人笑话治家无方。反过来,若是家中有这样大度的贤德夫婿,妻主便心无旁骛,一心功名。成就妻主,对全家的贡献可就大了,连娘家也能沾上光。什么心中有你有我之类的小儿女情怀,怎么能跟这种大成就相比?”
这些话语,在旭飞出阁之前,冬郎也曾面授过许多遍,旭飞个性柔顺,接受之后毫无疑义,逸飞当时也曾跟着听了,却不懂得,只是记住而已。谁料到,事到临头,想想这些话,竟然是剜心刺肺一般痛。
逸飞抬头望望旭飞平静的面孔,猜想旭飞或许也有这样的体会,心不会痛吗?一定是会的。
但身为男子,就只能忍耐。
只能忍耐吗?
逸飞反反复复自问,却反反复复找不到回答。
习医本愿医得她病体,可能有什么办法,医得她心不改呢?
天色将晚,旭飞才带着不放心的表情,跟灵悉上了马车。
车内只有他们两人,灵悉自然而然伸手环住他腰:“看你,平白地说了这么些让自己伤心的话。”
旭飞将手覆上她手背,愁锁双眉:“每个男子出阁之前,都得听上几十遍这种话,只有强迫自己信了,才会知足。”
灵悉叹了口气,将额头抵在旭飞额前:“你这口气,我方才听着,还以为是我要纳侧夫婿呢。”
旭飞闷声道:“你迟早的事。”
灵悉失笑道:“郡主大人,平日说你多虑,你就是不信,我是你的郡马,自然是我听你的。你最近忧思过甚,难道打量着要命我纳个侧夫不成?”
旭飞犹犹豫豫地想了一阵,道:“可是,一般……”
灵悉把他揽过来抱在怀里:“没有可是,没有一般,我们家就没有纳侧室的先例,我曾祖,我祖母,我娘,和我,都没有这种打算。虽然咱们是长辈给定的亲,但我没有一丁点身不由己——你说你是不是因为爱听这个,才老拿纳侧室的话气我?嗯?”
说到后来,话语已含混不清。
修长的脖颈就在口唇之下,灵悉沿着他抬起的下巴,一路吻上他还想讲什么的嘴唇,旭飞轻轻推拒一下,灵悉便环得更紧,抚着他后背的手向上滑去,托住他耳后,和他交换着绵长的亲吻。
只消片刻,旭飞就满面通红地倚在了灵悉怀里。
端午的艾叶还插在门前,朱雀禁宫之内,火辣辣的气氛已经剑拔弩张。
内宫之中有座普通的小院,挂着“瑞良阁”的牌匾,是太子郎官们暂时的居所。但他们暂时住了两个月,也未曾有人通知他们挪换宫院。
太子郎官共有六人,都住在这不大的院子里,每人都有宫中拨调的两个宫女伺候着,显得更是拥挤。
七品修容权灵竹手摇着折扇,倚在凉亭柱边,一副看好戏的态度望着院中空地上的冲突上演。
几个低阶小郎官把公孙裕杰围在中间。
“请让开。”公孙裕杰面色沉郁,有些不高兴,却还没发作。
“让开之后,你好去找皇后殿下使坏吗?”
“进宫这么多天都没见到太子一面,谁知道是不是你捣的鬼?”
公孙裕杰道:“太子殿下来不来后宫,谁也不能干涉。或者只是政务繁忙,岂是我等可以揣测的?”
“哼,你私用那间小厨房,做了小食送给太子,打量谁不知道?”
公孙裕杰淡淡的道:“那是皇后殿下命我做的,我从不私自使用。”
其中一个郎官轻蔑地笑道:“什么舞如虹,剑如风,不过也和我们一样是个不得宠的冷板凳罢了。做些小食也不过是小门小户的内宅男子爱做的事,连我家的歌伎舞伎都不亲自做羹汤呢。”
权灵竹眉头一皱,心道:“这话说得有些过分了。”
公孙裕杰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好涵养,明明心中已被激怒,眼中也有一闪而过的火焰,却丝毫不漏风声:“请让开。”
那郎官一扬下巴道:“就不让又怎样?”
公孙裕杰到底只是个束发少年,何况从小连句重话都没听过,连日来这几个低阶小郎官冷嘲热讽,明里暗里地抢白,他从来都忍在心里。今天不知是暑热还是再也耐不住,表情一变,双手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