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顾惜朝
顾儒林未曾有过一日皇子待遇,却可笑地在逝世之后,竟有了亲王丧礼的定制。
本来亲王丧葬之制,应有封地内文武官齐衰三日,哭临五日,但顾儒林既然是死后追封,也没有人肯为他斩衰,顾轻尘虽有心素服,却无奈身为长兄,又是正经分封的亲王,没有说为幼弟戴孝的道理,也只好咬着牙挑了一件素净些的礼服,庄重地从初丧一直到下葬之日,也一日不落地跑去了灵堂,风雨无阻。
转眼便到了四月三十。
这是钦天监卜算出的出殡下葬之日,今日之后,顾儒林便能入土为安,将他所曾经经受的东西、遭遇的悲惨,都统统埋在深深的土壤之中,再不能重见天日。
因而这日顾轻尘特意起了个大早,寅时不到,便已经端坐在中殿之上,静静等待黎明的到来,然后和宫人们一起前往灵堂,和今日罢朝的文武百官们一起最后祭一次顾儒林,便要迁棺入葬,只要一出了至阳殿,顾轻尘便再也瞧不见自己的九弟了。
衍之照以往的时间,提早将需要水生帮忙的东西送到中殿时,却不防正好和顾轻尘撞了个正着。
因顾轻尘说过禁止衍之进中殿的话,衍之先是一愣,便低下头告了罪,什么都没说,默默将东西放了,便准备转身离去,却听见了顾轻尘唤自己的声音。
“衍之。”
衍之以为自己听错,木楞地转身一瞧,却果然又听见顾轻尘平静地唤了一声:“衍之。”
“嗯。”
衍之闷闷地低声答了一声,心上七零八落地撒了一地错综复杂的情绪,像是七八瓶调味料同时打翻,面上无波无澜,站在原地想了想,还是迈步向前,走近坐下。
“殿下。”
衍之轻声唤道,然后便忽然哑口无言,看着顾轻尘平静如水的眼睛,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顾轻尘也并没有先开口,仿佛他唤完那一声衍之,便说完了自己所有的话,只是不急不躁地等着,静静地看着衍之,什么也没说。
相顾无言。
衍之垂下眼眸,略略转开视线,瞧着顾轻尘身后的地面,像是地上忽然出现了什么奇画,没有抬头。
“衍之。”
顾轻尘又唤了一声。
衍之才抬起头来,看着顾轻尘。
“你决定帮我报仇了么?”
她听见顾轻尘说道。
果然长乐祁阳还是告诉了他么……
听见顾轻尘的话,衍之心中的第一个想法却只是这般而已,但走神很快便回转了过来,衍之的目光徐徐从地砖移到顾轻尘面上,慢吞吞地点了点头,幅度微不可察。
“是。”衍之点过头之后,又道,脸色无悲无喜,“如此,可否是如了殿下这般久以来的设计?”
不必多说,对衍之的话,两个人心中均有数,顾轻尘并未否认,视线也掠过衍之的肩膀,向殿外看去,良久,方苦笑一声,淡淡道:“我亦是……逼不得已。”
衍之垂眸又看了看地砖的花纹,宫中的金砖平滑如镜,却像真正的铜镜一般,照不出人心。
“好。”
衍之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殿中飘荡,没有再往下接话。
她只是又将视线转到顾轻尘面上,垂眸俯首:“走吧,殿下,快到时辰了。”
衍之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而已。
顾儒林的丧礼是借的顾轻尘的至阳殿,他虽然有了谥号,却还是没有主祭的长辈。
在京的郡王之中,不知道都接了怎样的暗示,没有一个肯担当顾儒林的主祭,代君主祭的。
于是自然,顾轻尘年龄虽不称,但凭借亲王的身份,又算是东道,自然便成了出葬的主祭人。在诸王文武百官之前,一板一眼,认认真真地祭祀着顾儒林。
痛惜是真心的,祭祀也发自肺腑,若是这般的话,就算是顾儒林横死,总也会觉得安心几分吧。
看着顾轻尘在上头的一举一动,衍之的思维却远远地飘开了去,她不敢将思维真正地放在丧礼之上,若是真正想着丧礼之事,衍之一定会流泪的。
但这样的日子,为顾儒林流泪的人,就算是假意流泪的人也太多了,并不缺衍之一个。
衍之心中木然地想着,视线中的朝官来来去去,她似乎看见了陆嘉向自己投过来的勉励视线,也有秋岳欲言又止的安慰,也不缺沈濂对自己时有时无的探究,但不管是谁,是怎样的视线,衍之都无心过问。
至少在今天,衍之不大想要理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只想稍稍地、稍稍地放空一下自己的脑袋。
文武百官之后,便是诸位皇子亲王。
顾凌风在第一个,还能看得出他不大自在的神情动作,顾默成为了让顾轻尘放心,自然也稍稍安慰了顾轻尘几句,尽管只是敷衍,总归起到了一些作用,还没离开的百官之中,有些人瞧着顾轻尘的目光,明显便多了几分郑重。
但若说在前两个还看不出什么特别的东西,到了顾凌天时,就连蠢货都能闻得到其中的火药味。衍之抬头向顾轻尘看去,顾轻尘的拳头捏得紧紧,死死盯着顾凌天,正在见过顾轻尘揍人的秋少常以为顾轻尘会忍不住出手,准备上前劝架之时,却看见顾轻尘硬生生忍住了这口气,松了拳头,周周正正地对顾凌天还了一礼。
顾凌天勾了勾嘴角,正想再说些什么,忽然背后走上来一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三哥虽喜欢九弟,但也不必伤心太过,在灵前失了分寸,反倒不美,接下来三哥若还有未尽之言,尽可私下再叙,弟弟我也很想同九弟叙一叙呢。”
却正是皇子中行四的,雍王顾惜朝。
顾惜朝向来温润如玉,是个出了名的翩翩君子,在宫中虽然低调,但母妃林氏却出身平南将军府,背后靠着开国侯府,自然宫中没有敢小觑顾惜朝半分的,也不好欺负。他尽管一般不怎么理事,但一旦顾惜朝站了出来,便多半代表了一些意思,就算是以顾凌天的跋扈,也不得不卖顾惜朝一个面子。
顾凌天思忖片刻,确实也没必要只为了一个顾儒林便拂了顾惜朝的脸面,便顺着梯子下了,只温和地笑笑,告一声失礼,便主动退让开来,让顾惜朝继续祭顾儒林。
因为是宫中不受重视的皇子之死,倒也没有言官关注这个,顾凌天肯来,便已经是祖训有限,不得不为之了,若要让他还一直呆在这里,却实在是勉强,因此顾凌天一祭祀结束,也不等出葬,便带了顾凌风外加自己府上的一帮人呼啦啦地走了,灵堂眼见得便空了一大半。
顾惜朝看了眼顾凌天和顾凌风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转头像是在为自己的错误难过似的,内疚得不得了,隐忍地看了顾轻尘一眼,上前祭祀结束,便走到一旁,轻轻拍着顾轻尘的肩膀,温声安慰他。
顾儒林的丧礼因办得简略了些,因而这回倒也不限制后妃的参与,只是宫中有名的妃嫔们,沈妃一向一心向佛,只送来了几本亲手誊写的佛经,以尽人情,顾月明生母刘氏自己都朝不保夕,根本就不想多耗费这个人力物力,至于皇后上官氏便更不可能了,这都才从护国寺回来没过多久,只让人带了话,也没来,到头来,到场的妃嫔便只剩了顾惜朝的母妃,出了名的病秧子,林妃一人罢了。
林妃早先便随祭过了,现在在后头坐着歇息,她向来有不足之症,听说是之前旧病留下的病根,因此只是稍稍走动,便觉得气喘得紧,只在下头喝茶歇息,就连有人同她说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宫中之人多半知道林妃这个毛病,因而也不去打扰她,林妃一个人在旁边躲得清闲。不过因顾凌天这般风波,林妃才知道是自家儿子在上头,这才多看了几眼,这一瞧,便正好瞧到顾惜朝按住顾轻尘的肩膀在说话。
见状,林妃先是惊了一惊,因顾轻尘的相貌,就连衍之也总觉得会看错,恍然之间看见了韩蕊,林妃和韩蕊认识得还更久些,一瞧便吃了一惊,恍恍惚惚之间,好像看见了当年刚进宫的韩蕊。
那时林妃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妃嫔,因为儿子在陛下的诸子之中,颇受青雀帝喜爱,因为这,她也常常得宠,但却第一次见韩蕊的时候,便瞧见那时的青雀帝,像是寻常夫妻说话一般,将韩蕊拉到自己面前,按住她的肩膀,轻声在她耳边呢喃。
这个场景在林妃脑海里待了许久,至今想起,竟然还熠熠生辉。
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林妃默默地叹了一口气,眼神闪烁,却并没有多说什么,直到顾惜朝与顾轻尘说完话,转头与林妃对上双眼,林妃才惊醒,朝着顾惜朝温婉地笑了笑,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又牵扯出林妃自己的一桩心事来。
想到那件事,林妃看着顾惜朝的背影,忽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眼前一亮,看着酷似林妃的顾轻尘,略略勾了勾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