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后悔
正如衍之所料,尽管顾轻尘不怎么愿意搭理衍之,但对衍之的建议仍然保持了一定的信任度。
之后的事,虽然是从长乐祁阳的口中听说的,但据说顾默成对前来哭诉并且主动献上解决之策的顾轻尘十分满意,甚而主动提供了些门路,让顾凌天手下的人折损了不少,给顾轻尘消气。
尽管顾轻尘现在对一切施加给顾儒林虚伪的好意都嗤之以鼻,但在一件事上头,却不得不亲自登门拜访了顾乐之,感谢他的一臂之力。
——尽管青雀帝对顾儒林几乎没有印象,但毕竟是儿子,也象征性地查了查,却并没有深究,甚至只打算好好收敛了事。还是正好在宫中陪青雀帝下棋的顾乐之向青雀帝求了一场亲王规格的后事,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青雀帝施恩般给予的谥号。
谥悼,追封鲁王。
在这之后,甚至不等顾儒林的后事准备妥当,顾儒林的死在宫中掀起的波浪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了下去,转眼间不管在坤宁宫还是尚书苑,都像是从没有出现过顾儒林这个人一般,只有宗人府和史官笔下关于鲁悼王的寥寥两笔,好像还能证明顾儒林曾经存在过。
但自那之后,顾轻尘和衍之两人之间的关系,便如同千年寒冰一般,再也不曾化冻。
很快,连原先还窃窃私语的宫人都不再说着至阳殿和顾儒林之间的关系,宫里很快被另一件事的传闻压了下来。
镇北王世子的忌日将至,世孙上官洛上了请表,想要进京吊唁。
虽非藩王进京,但现在谁不知道,镇北王晚来沉迷道学,封地事务全权交由世孙管辖,放上官洛进京,几乎与放藩王进京没什么区别,只是祖制上能不能过得去罢了。
何况,镇北王世子在金陵死得不明不白,这么些年都过去了,到了眼下却忽然想要进京,怎么看都来者不善,万一又不慎折了一个世孙在金陵,那镇北王便是不反也要反了。
因此朝堂上刚有风声,这些日子便因这件事吵得天翻地覆,有赞同的,也有反对的,尤其是礼部尚书梅谏圣,眼下更因为这件事忙得天昏地暗,礼部上下都闹得人仰马翻。
在这关头,倒没有不识抬举的人去招惹礼部,就算是议事,也尽量避开了一些显而易见的陷阱,不让梅谏圣陷入自辩中去,毕竟,吏部尚书郗吾狂虽不怎么说话,却整日盯着招惹梅谏圣的人,眼神恶狠狠得紧,谁也不想在这时候还被咬下一块肉下来,因为梅谏圣忙碌归忙碌,却竟是难得在漩涡中心没有被参居心叵测的人。
朝廷上形势纷乱,国子监和太学更不平静,听说就这几日,太学都闹了三四回,青雀帝在这时候焦头烂额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记得一个不怎么亲近的儿子之死呢,于是就连本来以为要遭殃的御膳房,也只不过被轻轻申斥了几句,在御膳房做事的内宦简直就像是捡回了一条命,有门路的都纷纷想法子转调别的差事,虽油水没有御膳房那么多,却胜在安稳,一时宫里又是一阵子鸡飞狗跳。
不过这些么,都同至阳殿没什么关系了,就像顾儒林被所有人遗忘一般,等至阳殿的风头过去,至阳殿也渐渐沉寂了下来,被放在了遗忘的角落。
日子该怎么过还是得怎么过,在尚书苑如是,在至阳殿中更是半点波澜也不曾再起,宫人们都被封了口,上上下下,均对顾儒林和鲁悼王几个字缄默不语。
在顾轻尘说出那话之后,衍之也总避着顾轻尘,来往匆匆忙忙,硬生生在小小至阳殿中,数日之间,竟没有碰过一次面。
况且,因顾轻尘强硬将至阳殿要求充作顾儒林大殓之所,青雀帝不知怎么,原本这般不合礼制的要求,竟也应承了下来,至阳殿这些日子弄得阴风森森,衍之忙得脚不沾地,也没有心思再去细细整理心绪,就算没有刻意避开顾轻尘,两人也总碰不上面。
长乐祁阳两边为难,都看在眼里,却也只有叹一口气,再帮忙约束水生和小顺子,充当起他孝王府佐官的职责来。水生和小顺子也不是不懂事的人,也就只就事论事,公事公办,只对顾轻尘和衍之两人之间的龃龉视而不见,这般下来,不管对顾轻尘还是对衍之而言,都算是松了一口气。
至阳殿腾了一处偏殿架设灵堂,因是亲王之制,万事都由衍之亲手操办,衍之也拼命让自己忙碌起来,好像沉浸在事务之中,便不会再想起顾儒林和韩蕊死去时的面容。
但不管怎么忙碌,也终究有着尽头,已经设好了灵堂,万事也准备妥当,只待再停七日,顾儒林便能进顾氏皇陵,入土为安。
衍之抬着头站在灵堂之中,天地鸿鸿,却冷风拂面,让她周身都有些发寒。
顾儒林还没有加棺,停在棺木中的面容已经经过修饰,看上去只像是睡着了似的。周围放着防臭的檀木,将顾儒林围得严严实实。
衍之捏紧了拳头,指甲几乎陷进肉中。
冷风阵阵。
有一人悄无声息地踏进了灵堂,看见衍之的背影,顿了顿,还是慢慢挪了上来。
“你在啊。”
顾轻尘慢吞吞地开口,神色漫不经心,像是完全将衍之当做了生人。
衍之腮帮子鼓了鼓,转头恭恭敬敬地朝顾轻尘行了一礼,跪在地上砰砰磕了两个响头:“奴才见过殿下。”
顾轻尘没有阻止她,也未曾叫她起来,只是看着顾儒林的服饰发愣。
因追赠了亲王衔,顾儒林的陪葬和服饰,完完全全地都遵照了亲王的规制,没有人贪墨,也没有人克扣。这是成曜亲自打的招呼。
在那之后,成曜曾经上门来过,咬着牙说过了自己的歉意,顾轻尘回答得客套而疏远,他并没有怪成曜,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成曜,成曜却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默默告了辞,再也没有上门来过,却私下里照拂了至阳殿很多,有些顾轻尘知道,有些却只有长乐祁阳知道。
谁都在为顾儒林的事愧疚,在想顾轻尘表示着歉意,但多可笑,顾轻尘真正想要听到解释的那个人,却一句话也不说,只留下一句抱歉,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如果不是至阳殿还井井有条,顾轻尘几乎都快不记得宫中还有一个叫做衍之的人,是自己的至阳殿大总管。
他转头看着衍之跪伏在自己面前,沉吟不语。
顾轻尘第一次这般居高临下地看着衍之,却早就不记得原先想要欺骗衍之服从自己的心情。
意兴阑珊。
“起。”顾轻尘甚至懒得多说一个字,冷冷回应了衍之。
衍之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面上看不见一丝一毫多余的情绪。
顾轻尘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咬了咬牙关,眼中极尽失望痛心,他咬着牙一字一字蹦出,质问衍之道:“衍之,你半点没有心么?”
垂下眼帘,衍之深吸一口气,坦荡地看着顾轻尘,直视他的眼睛,平静道:“有的。”
顾轻尘便忽然发了火。
“怎么,这回死的是小九你便开心么?!”顾轻尘握紧拳头怒吼,却不受控制地泪流满面,“下回呢?这回是小九!下回便是我!是你!你当真无所谓么?!只是因为是小九,你便无所谓么?小九是我弟弟!便是躺在此处的是我,你也还是这般不悲不喜吗?衍之大总管!”
衍之沉默不语。
顾轻尘的怒火一寸一寸渐渐冷了下去,连同他的心一起。他松开了拳头,惨然笑了一声。
“罢了,是我妄想。”
第一次,顾轻尘主动放弃了同衍之沟通,甩袖而去,却并没有走远,只是站在灵堂之外,被冷风吹了满面。
只留下衍之一个人,又在灵堂站了许久。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你不过是想报仇罢了。”
良久之后,衍之才看着顾儒林的棺木,喃喃自语,眼中盛满哀恸。
“那你要报仇吗?”
长乐祁阳的声音从衍之背后幽幽传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衍之默默摇了摇头,眼中哀恸更盛,捏紧拳头:“还不到时候。”
长乐祁阳抿抿唇,转头看了看两个向背而立,分站在灵堂内外的人,长吐一口气,尽管知道衍之看不见,还是点了点头:“我会转告他的。”
“嗯。”衍之轻轻答了一声,又偏过头看着顾轻尘的背影,轻声道:“拜托了。”
“谁叫我答应了你们的条件呢?”长乐祁阳忽然笑了笑,因在灵堂,并没做什么失礼的动作,只是弯了弯嘴角,眼神悠远,“那时可真想不到,原来这里是这么一趟苦差事。”
“是吗?”
衍之也勾了勾嘴角,偏过头看着长乐祁阳:“那你后悔了么?”
长乐祁阳一挑眉,看着顾轻尘的背影,喃喃道:“不,很有趣。”
“可是我后悔了。”
衍之神色转为平静,越过长乐祁阳朝顾轻尘走过去,声音轻飘飘地,在空旷的灵堂之中飘飘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