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6_吆~看?书?枉/ ~追`醉~新_章`节?
日头毒得像后娘的咒骂。
澄江县街面上的人,都躲在屋檐下,像一群被晒蔫了的狗。
“铛——!”
一声炸雷般的铜锣,把所有人的魂都给敲飞了。
“铛!铛!铛!”
又急又乱,像是催命。
人们从门缝里、窗户里探出头,看见几个衙役,正抬着巨大的木板,往县衙的白墙上“哐哐”地钉。
那架势,不像是在修缮,倒像是在给县衙钉棺材板。
紧接着,一卷卷发黄的纸,被“啪、啪”地拍了上去。
是地契。
是供状。
是那些能要了人命、也能救了人命的纸。
“是刘三疤的罪状!”一个声音尖叫起来,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人群活了。
他们从各自的洞里涌出来,汇成一股浑浊的、带着汗臭味的洪流,冲向县衙。
每个人都在那面墙上,寻找着自家的那块肉、那滴血。
哭声、骂声、牙齿咬得“咯咯”响的声音,混成一锅滚开的粥。
赵承运就站在石阶上。
他换了官服,很新,很挺,像个纸人。
他就那么站着,看着,听着。脚下的人潮是海,他就是海边的一块礁石。
任凭风吹浪打,连眼皮都未曾眨一下。
周焕之的嗓子喊哑了,领回自家东西的百姓,哭哑了,磕头磕得额头见了血。
整个县衙门口,像一场盛大的、混乱的丧事。
终于,一个老头,抱着失而复得的地契,跪爬到石阶下,要把头往那青石板上撞。
“青天大……”
“等等。”
赵承运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锥子,扎破了所有的嘈杂。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他。
天色,不知不觉己经暗了下来。最后一抹残阳,像一条血口子,挂在天边。
“田,是你的。”赵承运说。
他指了指墙上的供状,“他们欠你的,还了。”
他顿了顿,目光从老头的脸上,缓缓移开,扫过下面那一张张仰起的、混杂着狂喜与不安的脸。¢看?书¨屋* ^最!辛,璋′结¨庚/鑫,快,
“现在,轮到你们欠我的了。”
人群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赵承运从袖子里,抽出一沓纸
很白的纸。
衙役点亮了火把,凑了过去。火光跳跃,把那纸上的墨字照得活了一样。
“……活命债……每年收成一成……首至赵大人离开……”
衙役念完了,把纸递到那老头面前。
老头的手,抖得像风里的落叶。他看看手里的地契,又看看眼前那张比催命符还吓人的“活命债”。
火光下,赵承监的脸,一半明,一半暗。
“你可以不签。”他说,“拿上你的东西,走。你我,两不相欠。”
老头身体一晃。
他不敢。
他看着赵承运那双没有半点温度的眼睛,知道自己只要敢说一个“不”字,这“两不相欠”,恐怕就要用别的法子来“欠”了。
他伸出手指,蘸了印泥,在那张白纸上,按下了自己的指印。
像是在自己的卖身契上画押。
队伍,重新排了起来。
只是,再没有了哭喊和叩谢。
人们默默地,走上前。先领回自己的“过去”,再签下自己的“未来”。
天,彻底黑了。
几十支火把,把县衙门口照得亮如白昼。
长长的队伍,在火光里沉默地蠕动着,像一条正在被一寸寸拔掉鳞片的巨蟒。
街角,茶楼的窗户,不知何时关上了。
里面的灯,也熄了。
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天,彻底黑了。
赵承运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
他像一尊庙里新塑的神像,面目清晰,却毫无慈悲。
火光舔舐着他官服的下摆,却带不来一丝暖意。
他看着每一个从他面前走过,按下手印的百姓。
他们的眼神,从最初的感激,变成困惑,再到麻木,最后只剩下一种混合着畏惧的顺从。
他知道,他亲手打碎了他们心中那座名为“青天”的牌坊。!l^a/o′k.a.n·s/h*u+.`c+o!m_
但他不在乎。
牌坊是虚的,是给死人立的。
而他手里的这些“活命债”,才是实的。
是粮食,是银钱,是能让他在这吃人的世道里,站得更稳的根基。
周焕之站在一旁,手脚冰凉。
他看着这位年轻得过分的上官,心中那点刚刚燃起的忠诚与敬佩,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他想说些什么,想劝一劝,说“大人,民心不可欺”,但话到嘴边,又被赵承运那冷得像刀子一样的侧脸给逼了回去。
他忽然明白了,这位赵大人,根本就不是来当什么父母官的。
他是在讨债。
向钱有禄讨,向刘三疤讨,现在,轮到向这满城的百姓讨。
这澄江县,就是他巨大的账本。
……
队伍,终于走到了尽头。
最后一个百姓,哆哆嗦嗦地按下了手印,然后像逃一样,消失在黑暗里。
衙役们开始收拾案台,吹熄了一支又一支火把。光明迅速退去,县衙门口,重新被浓稠的夜色吞噬。
周焕之捧着那厚厚一沓、还带着百姓指尖温度的“活命债”,走到赵承运面前,声音干涩:“大人,都……都办妥了。”
赵承运“嗯”了一声,从他手里接过那沓文书。
他没有看,只是用手掂了掂。
很沉。
比他想象的还要沉。
他转身,走回县衙,走回那间属于他,却毫无半分暖意的书房。
他将那沓“活命债”放在桌上,然后从怀里,掏出了那本真正的账簿——“债偿簿”。
他将两者并排放在一起。
一本,记录着必死的“罪债”。
一本,承载着苟活的“恩债”。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债偿簿”那冰冷粗糙的封皮。
他能感觉到,它在渴望。渴望那些刚刚签下的,带着敬畏与恐惧的契约。
但他犹豫了。
昨夜,在大牢里,他问过那个高高在上的存在——“谁来清算我的账?”
对方没有回答。
可现在,他看着桌上的两本账,心里却隐隐有了一个答案。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一张“活命债”,缓缓地,覆盖在了“债偿簿”的封皮上。
没有预想中的诡异变化。
那张轻飘飘的纸,就那么安静地躺在上面。
赵承运皱起了眉头。
不对。
他能感觉到,“债偿簿”内部那股如饥似渴的躁动,也能感觉到,“活命债”上蕴含着的那股无形的力量。
但两者之间,似乎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
他尝试着,将自己的血,滴了一滴在两本账簿的接触点。
血珠滚落,依旧毫无反应。
“为什么?”他喃喃自语。
书房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李常青倚在门框上,手里拿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折来的柳条,正漫不经心地剔着指甲。
青牛就在他身后,硕大的脑袋探进来,好奇地打量着屋里的一切。
“它不吃这个。”李常青的声音,懒洋洋的,像是没睡醒,“这东西,只吃‘绝望’和‘恐惧’。你给它的,是‘交易’和‘敬畏’,味道不对。”
赵承运猛地回头:“先生!”
他站起身,对着李常青,深深一揖。
这是他今晚,第一次做出如此恭敬的姿态。
“请先生解惑。”
李常青走进屋子,围着桌子转了一圈。他伸出柳条,轻轻点了点那本“债偿簿”。
“它是一口锅。”他说,“一口专门煮‘人’的锅。你把刘三疤他们这些烂肉扔进去,它煮得很开心。”
他又用柳条,点了点那沓“活命债”。
“这些,是米。”他看着赵承运,“你想用煮过烂肉的锅,去煮米饭给自己吃。你不嫌脏吗?”
赵承运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先生的意思是……”
“你得有两口锅。”李常青收回柳条,淡淡地说道,“一口,用来盛脏东西。另一口,用来盛干净东西。阴阳要调和,账目才算得平。”
“两口锅……”赵承运怔怔地看着桌上的账簿,“可我只有一口……”
他的话音未落,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到,李常青伸出了手。那是一只很普通的手,干净,修长。
那只手,轻轻地,按在了那本“债偿簿”上。
然后,一分。
赵承运甚至没有看清他的动作。
就像是从一本书里,撕下了一页纸。
桌上,凭空多出了另一本一模一样的账簿。只是,这一本的封皮,并非暗红,而是一种混沌的、深邃的漆黑,仿佛能将光都吸进去。
原来的“债偿簿”,颜色似乎变浅了一些,那股血腥和怨毒的味道,也淡了许多。
“这……”赵承运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现在,你有两口锅了。”李常青收回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掸掉灰尘般的小事。
“这本红的,继续让它吃‘罪债’。那本黑的,”他指了指新的账簿,“让它吃你的‘恩债’。什么时候,你能让这两本账簿上的分量,一样重了。你再来问我,下一个问题。”
赵承运呆呆地看着桌上那两本散发着不同气息的账簿,心中翻起了滔天巨浪。
凭空造物?
不,这不是造物。这是……这是从“规则”的层面,将一件东西,分成了阴阳两面!
这位李先生,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先生……”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掩饰的颤抖,“您……究竟是……”
李常青却不理他,转身朝外走去。
“澄江的墨,快被你写干了。”他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飘忽不定,“你的笔,需要更浓的墨,才能让这两本账,都写满。”
“去幽州吧。”
“那里是前朝故都,龙蛇混杂。藏着整个天下,最大的一本‘旧账’。”
声音消散,门外,只剩下青牛嚼草的“沙沙”声。
赵承运站在原地,良久,才缓缓地伸出手,一手按住一本账簿。
左手,是刺骨的冰冷。
右手,却是一种奇异的温润。
他知道,从今夜起,他要走的路,被硬生生地分成了两条。
一条,通往地狱。
一条,通往……他自己也看不清的远方。
而这两条路,他都必须走下去。
因为,他是一个执笔人。
一个,同时要写两本账的,执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