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柔软的棉纱覆盖着仰光的伤口。!x\4~5!z?w...c′o¢m/萨姆森蹲在大金塔的台阶上,用沾着露水的芭蕉叶擦拭猎刀。下方城市正在缓慢苏醒:英军工兵在清理路障,缅甸妇女头顶着水罐穿过废墟,几个日本战俘在英军监视下搬运尸体。
老猎人的耳朵捕捉到细微的金属碰撞声。他像警觉的豹猫般弓起身子,看见乔治亲王独自走在满是碎玻璃的街道上,军靴每一步都碾出细小的晶光。那个英国贵族看起来老了十岁,金发间夹杂着显眼的灰白,绷带从衬衫领口露出来,渗着淡红色。
"他还在找你。"萨姆森用钦族语说,同时指向港口方向。
乔治停下脚步,蓝眼睛里的疲惫几乎要溢出来:"谁?"
"独眼恶魔。"萨姆森咧嘴笑了,露出染黑的牙齿,"他说欠你一瓶酒。"
乔治的表情瞬间鲜活起来。他跟着萨姆森穿过蜿蜒的小巷,来到港口附近由英军把守的仓库。门口站岗的锡克族士兵看到亲王立即敬礼,却欲言又止地看了眼仓库内部。
仓库里堆满了被日军掠夺的文物:鎏金佛像、棕榈叶经文、整箱的翡翠原石。角落里,一个裹着脏毯子的人形正就着煤油灯读一本书,旁边放着半瓶威士忌。
"克莱尔?"乔治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
那人抬起头,陈纳德的独眼在昏暗光线中闪烁。他的左腿不见了,空荡荡的裤管用绳子扎着,脸上新添的伤疤让笑容变得狰狞:"嘿,殿下。我猜你干掉了那个菊花混蛋?"
乔治快步上前,却在最后一刻放轻动作,像触碰易碎品般拥抱了老友。陈纳德身上散发着腐肉和消毒水的气味,但至少还活着。
"他们锯掉它的时候,"美国人指着断腿,"我在数你书房里的藏书。《战争与和平》,真他妈应景。"他举起酒瓶灌了一口,"尝尝,从木村的私人藏品里抢救的。"
乔治接过酒瓶,液体在晨光中呈现琥珀色。他想起挪威战役后和陈纳德在伦敦小酒馆的夜晚,那时战争似乎还很遥远。/第,一*看~书?旺! ~追?蕞\歆/漳+踕`酒滑过喉咙时,陈纳德突然说:
"他们找到了阿尔琼。"
酒瓶停在半空。乔治看着好友的独眼,那里面的光芒让他不敢询问细节。
"在战俘营的乱葬岗。"陈纳德的声音异常平静,"萨姆森认出了他的弯刀。那小子撑了整整三个月...首到日本投降前一天。"
乔治的手微微发抖。他想起阿尔琼在野战医院里残缺的身体,那双棕眼睛里的坚毅。酒突然变得苦涩难咽。
"还有件事。"陈纳德从毯子下抽出个油布包裹,"你的小公主托我带的。"
包裹里是莉莉贝特的手写信和几张设计图。乔治匆匆浏览,眉头渐渐舒展。图纸上是所学校的规划,建筑风格融合了英式与缅甸传统,角落标注着"以阿尔琼·拉尔命名"。
晨光透过高窗洒落,照亮了仓库中央那尊被找回的佛牙舍利塔。金塔表面的战痕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星辰的印记。
佐藤一郎跪坐在临时战俘营的草席上,看着阳光在地板上移动的光斑。三天前那场爆炸后,英军全面接管了仰光,像他这样的战俘被集中登记。奇怪的是,没人给他们戴手铐。
"姓名?"桌子后面的英军文官用日语问道。
"佐藤...一郎。"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生锈的铰链。
文官翻动名单:"哦,是你。"他突然改用英语对同事说,"这就是亲王特别交代的那个战俘。"
佐藤的胃部抽搐起来。特别交代?是要特别审讯还是...他想起山本说的"叛徒"一词,指甲不自觉地抠进掌心。
"跟我来。"文官领着他穿过嘈杂的登记区,来到间有卫兵把守的帐篷。
帐篷里摆着张简陋的手术台,军医正在给个日军伤兵截肢。角落里,乔治亲王正在和辛格将军低声交谈,看到佐藤时立即走了过来。?比¨奇\中,蚊?王! /庚′歆*罪+全!
佐藤本能地跪伏在地,额头抵着草席。他曾在南京见过中国俘虏这样向日军军官求饶,当时他觉得可笑。现在他明白了,当死亡近在咫尺时,尊严是多么奢侈的东西。
"起来,佐藤君。"出乎意料,乔治用标准的日语说,甚至用了敬称,"我有事请你帮忙。"
桌上摊着份名单——日军在缅甸各处设立的战俘营位置图。乔治指着其中几个红圈:"这些营地可能还有幸存者,但我们的日语翻译不够。"
佐藤的脑子嗡嗡作响。他们不是要处决他,而是要他...帮忙?
"为什么...是我?"他鼓起勇气抬头,看见亲王脸颊上的新伤疤己经结痂。
乔治从公文包取出个皱巴巴的信封。佐藤立刻认出来——那是他母亲寄到前线的家书,本该在检查时被销毁的。
"因为会为敌人挡子弹的人,"亲王将信还给他,"也会为真相站出来。"
佐藤接过信封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树叶。他想起钟楼爆炸前看到的最后景象:木村阁下站在窗前,望着远去的运输船微笑。那个笑容他从未在长官脸上见过——像是释然,又像是悔恨。
"我...愿意。"佐藤听见自己说。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某种沉重的枷锁似乎从肩上卸下了。
夕阳将野战医院的帆布帐篷染成橘红色。阿尔琼的遗体被安放在临时搭建的灵堂中央,身上盖着英国和印度国旗。医疗兵尽了最大努力让他看起来体面——洗净了脸上的污垢,梳理了纠结的头发,甚至用蜡填补了左脸的伤口。
乔治亲王站在遗体前,手里拿着阿尔琼的士兵牌。这个从北非就跟随他的老兵,最终没能看到战争结束。帐篷外传来压抑的哭声——是拉朱的妹妹,那个纺织厂女工刚得知哥哥的死讯。
"准备得怎么样了?"
辛格将军走进来,身上的伤口己经包扎整齐。老将军手里拿着份文件:"葬礼安排在今夜八点,按锡克教仪式。但..."
"但什么?"
"有些廓尔喀士兵要求按他们的传统火葬。"辛格犹豫道,"还有,钦族猎人说他应该回归大地。"
乔治轻轻抚平国旗的褶皱。阿尔琼生前从未谈论过信仰,他只知道这个老兵来自印度北部的某个小村庄,家里世代务农。
"按所有仪式各办一次。"最终他说,"他值得被每个世界记住。"
帐篷帘子突然被掀开。萨姆森带着一身硝烟味闯进来,手里拿着把奇怪的短刀——刀柄缠着日军将官用的金线,刀身却刻着印度教符文。
"那个菊花将军的刀。"老猎人将刀放在阿尔琼胸前,"现在它是战士之魂的船票。"
乔治认出这是木村兵太郎的备前长船。不知萨姆森用了什么手段,竟从爆炸现场找到了它。刀身上的血迹己经被仔细擦净,但"忠义"二字仍隐约泛红。
夜幕降临时,葬礼开始了。首先是锡克教祭司的诵经,然后是廓尔喀战士的荣誉鸣枪,最后是萨姆森带领钦族猎人跳的送魂舞。乔治站在一旁,看着火焰吞噬裹着国旗的遗体,烟雾升腾融入繁星点点的夜空。
"铁公爵呼叫总部。"无线电突然响起,"我们找到了第112战俘营...上帝啊..."
乔治接过话筒:"说清楚。"
"还活着...至少两百人...但他们看起来像..."通讯兵的声音哽咽了,"像行走的骷髅..."
乔治看向正在燃烧的阿尔琼,想起那份战俘营名单。他转向辛格:"准备我的吉普车。再通知医疗队,把所有储备的葡萄糖都带上。"
火焰噼啪作响,将阿尔琼的弯刀烧得通红。那把刀最终会和他的骨灰一起,被送回喜马拉雅山脚下的故乡。而在千里之外的伦敦,一所名为"阿尔琼·拉尔纪念学校"的建筑即将破土动工。
朝阳再次升起时,乔治亲王站在总督府的阳台上,面对广场上聚集的数千民众。英国人、印度人、缅甸人、华人...所有面孔都带着战争留下的创伤,所有眼睛都望着这个满身绷带的金发贵族。
"从今天起,"乔治用英语说,旁边的翻译转为缅甸语,"缅甸将不再有总督府。"他停顿片刻,看着晨光照亮广场上的弹坑和血迹,"这座建筑会成为医院和学校,我以王室名义保证。"
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有个瘦骨嶙峋的英国战俘突然喊道:"那日本人呢?他们就这么算了?"
乔治的目光扫过广场边缘的日军战俘,佐藤一郎正在帮医疗队搬运伤员。他想起木村临死前说的话,想起那些被刻意拖延时间送走的文物。
"仇恨只会孕育新的战争。"他举起阿尔琼的士兵牌,"这个人救过我三次,他是锡克教徒。萨姆森带领钦族猎人拯救了数百战俘。陈纳德上校失去了一条腿保护仰光平民..."他的声音传遍寂静的广场,"在这场战争中,英雄不分种族和国籍。"
有人开始鼓掌,起初零星,很快如潮水般席卷整个广场。乔治却看向远方——港口处,几艘英国运输船正缓缓靠岸,卸下的不是弹药,而是粮食和药品。更远处,被战火熏黑的佛塔尖顶反射着朝阳,像一柄指向未来的金色利剑。
初冬的伦敦细雨绵绵。莉莉贝特公主站在白金汉宫的露台上,看着下面排队领取配给的人群。她手里捏着刚收到的电报:"学校奠基完成,阿尔琼的妹妹担任首任校长。陈纳德装了假腿,说要去德克萨斯开飞机。佐藤一郎成为战俘联络官。缅甸的雨季结束了。——G"
雨滴打在电报上,模糊了字迹。莉莉贝特转身走向室内,墙上的收音机正播放着丘吉尔的演讲:"...在远东,我们英勇的将士取得了决定性胜利..."
她关掉收音机,拿起书桌上那本《缅甸植物图鉴》。书页间夹着一片干枯的茶叶——是乔治去年从阿萨姆寄来的。窗外,雨停了,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伦敦残破的街道上。在遥远的东方,同样的阳光正洒在伊洛瓦底江平静的水面上,仿佛所有创伤从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