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丫大大方方跨进厅堂,屋里的妇人们赶紧起身行礼,目光却都在偷偷打量她。/l!k′y^u/e·d`u¨.^c~o?m+三丫扫了一眼,心中了然:这群妇人应是怀庆属下的家眷——那两个插着银簪、位置靠前的,想必是总旗的娘子了。她温婉笑道:“我这才一到,就劳你们上门来看我......”
一群妇人与三丫客气地寒暄着家常。半个时辰相处下来,大家都觉得这位百户夫人平易近人,既大方又温婉。三丫也摸清了,今天来的这群人,正是怀庆手下两位总旗的家眷领着几位小旗的家眷。
一个多时辰后,见众人有告辞之意,三丫忙道:“各位再稍坐一会儿。我来时带了些家乡特产,大家不要推辞,稍等片刻。”说完便起身去了昨晚歇息的西厢房。
见三丫离开,炤炤抱着早己想出去玩的妹妹,轻声哄道:“妹妹乖啊,别吵。姨娘还在睡觉没起呢。”她说着,特意用手指了指紧邻厅堂的正房,“看到没?姨娘就在这屋里睡,我们可不能吵着她。”一群妇人闻言,惊得张大了嘴——姨娘竟住着正房!
炤炤装作没看见众人的惊讶。怀里的晨曦扭着身子指向厅堂外,闹着要出去:“姐姐,走!”她想去院子里玩。
炤炤继续哄道:“乖啊!我们不找娘,让娘歇歇。娘昨儿到家就忙里忙外做饭收拾,今儿一早就早起给爹爹做饭,一个人干这些活也累的。”她话音刚落,就听见了娘的脚步声。
三丫热情地给每位妇人分了一包茶叶和一块上好的锦缎布料,笑道:“各位的家我都记下了,有空常来坐坐,我们一起说说话。”
众人见三丫穿着普通衣衫,没想到出手如此大方——茶叶在这边陲之地可是稀罕物,价钱不菲;那上好的锦缎布料更是她们平日舍不得买的。妇人们个个眉开眼笑,对这位百户夫人又敬又喜欢。
她们刚出门不久,宝树族叔便从屋里出来,小声道:“三丫嫂子,可还有别的事要我做?”
三丫道:“还得麻烦你。你一会儿跟着炤炤,让她去认认刚才那两位总旗和几位小旗家的门,把车上的酒,一家送上一坛。”这酒是宝树爹寻得一农户家自酿的,口感绵柔后劲足,是难得的好酒。宝树爹签了协议专供自家铺子,才两个月就在远山县打出了名声。
等炤炤送完酒回来,己是午食时分,玉姨娘依旧房门紧闭,未曾露面。
军营中,怀庆寻到玉姨娘的一位兄长,请他晚上去家里一趟。
傍晚,天色将黑尽时,炤炤己在院门外等着怀庆。一见怀庆与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同归,炤炤赶紧上前替爹爹牵马。怀庆温声道:“在家玩就是了,天晚了别在外头等爹爹。\k*s^w/x.s,w?.`c.o/m~”
一旁的玉姨娘兄长心里“咯噔”一下——看来自家的盘算怕是要落空,这张百户年近三十无子,竟半点不嫌弃他这发妻生的女儿。
三丫站在厅堂门口,见到怀庆身边的男子,便猜到了身份,笑着招呼道:“是玉姨娘的兄长吧?快请进屋坐。”
玉姨娘兄长刚在凳子上落座,三丫便温声开口:“请老爷叫你来,正是为你妹子的事。你们将她晚间送上门来,在我家这么长时间不清不楚地住着,终归不妥。我们想给她个姨娘的名分,也好让她名正言顺。”说完,便将一纸卖身契递了过去。
玉娘兄长听得屈辱万分,气得满脸通红,却又不敢发作。他深知自家处境——罪臣流放,全仗着妹妹依附张家,他们兄弟俩才能在军中轻松些,家中境况也才得以维持,一大家人的嚼用全靠妹妹从张家得来的银钱。他眼角偷瞄张大人,见他对着这村妇的安排竟无半点异议。
他心中暗恨:可惜妹妹没赶在这村妇来之前怀上张大人的长子!他们也是精挑细选才选中张百户——此人得千户大人器重,本领超群,年近三十尚无子嗣,家中发妻又是个远在天边的村妇。只要妹妹生下长子,以其官家千金的出身和美貌,日后张家后院还不是妹妹说了算?没成想这村妇竟自己带着孩子杀上门来,只能徐徐图谋了。
玉姨娘兄长接过身契一看,那上面的字刺得他气血上涌,真想拔刀砍了这村妇:“罪臣之女李玉娘,年方十六,因获罪流放,生活困苦,自愿卖于张怀庆为贱妾,作价纹银二十两......”如此折辱!他妹妹昔日可是京城的官家千金!
三丫瞟见怀庆面露疑惑,生怕他看了卖身契生出变故,忙轻声劝慰玉娘兄长:“知道你心疼妹妹,我们也是无奈。我听京城翰林院的亲戚说,在皇上那儿挂了号的重犯才流放到辽东来,因这里有十万大军镇守。不起眼的才流放岭南呢。若不签这身契,老爷这官职虽说在京城不起眼,但也是他拿命搏来的。万一有看他不顺眼的人传出他仗势欺人、强占民女,连个凭证都没有,到时候我们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怀庆听得心下一凛——他自然知道三丫说的“亲戚”是指周叔。想到水生的先生就是尚书,那样的重要人物果真是流放辽东,三丫所言非虚,确是为他着想。再说,玉姨娘本就是妾,签了身契也不影响她在家里的生活。
怀庆见玉姨娘兄长迟迟不动笔,心中不悦,冷声道:“签了吧。”
三丫顺势将毛笔递到他手边。玉姨娘兄长只得咬牙签下名字。三丫见他放下笔,立刻又将印泥推了过去。\萝¢拉?小~说\ ?已!发/布′最¢新¨章?节.玉姨娘兄长屈辱万分地摁下了手印。
三丫见手印摁实,迅速拿过卖身契,转向怀庆温声问道:“老爷,这身契是你收着,还是我收着?”
怀庆自然不能说“我来收着”——这岂不让三丫寒心?他沉声道:“你收着便是。”三丫赶紧将墨迹未干的身契递给了一旁的夏嬷嬷。
三丫看着眼前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的玉娘兄长,给夏嬷嬷递了个眼色。夏嬷嬷连忙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塞到玉娘兄长手里。三丫温声道:“快收下吧,你家里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往后玉姨娘就是我们家人了,你也回去跟家里人说一声。”
见玉娘兄长一副受尽屈辱、拒不接手的模样,三丫看向怀庆:“老爷,你劝劝他。”
怀庆不想拂了三丫的面子,只得对玉娘兄长劝道:“收下吧。”
玉娘兄长只当张百户也默许了身契之事,不敢再惹他不快,只得咬牙切齿地接了布袋。
三丫仍是一副关心的口吻:“老爷,你送送玉姨娘兄长吧,他估计急着回家跟家人说这事。”
这时,玉姨娘听到动静忙从正房出来,见兄长在此,柔声道:“老爷,我能留兄长说会儿话么?”
三丫立即安排道:“嬷嬷,再去添副碗筷。”
玉娘兄长被三丫这番折辱,哪还有脸面留下?他强忍怒气对妹妹道:“改日再来看你。”向怀庆草草行了一礼,便铁青着脸走了。
夏嬷嬷摆好饭菜,恭敬地退下。三丫一边给怀庆盛饭,一边状似随意地道:“该给玉姨娘置办套桌椅了。让她跟嬷嬷挤在厨房吃饭不合规矩,往后让她在自己屋里用饭就好。”接着,她看似随意地问道:“老爷,这家里往后……怎么个管法?”
怀庆被三丫步步紧逼,只能道:“自然是你管。”
三丫伸出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那……钥匙和账本呢?”
怀庆顿时难堪得无地自容。他的银钱,三丫没来时,放了些在身上应急,其余的……都交给了玉姨娘保管。
三丫笑了笑,替他解围般说道:“你升了百户,是不是想像前两次那样,攒个惊喜,亲自回白月湾告诉我?”
怀庆扯出一丝勉强的笑容:“是……是想找机会回去的。”
三丫顺势道:“若是手里银钱趁手,我就先把借小桃的二百两还了。她现在开着铺子,手里银钱多些才好周转。”
炤炤跑到怀庆身边,带着孩子气的雀跃:“爹爹,快让我们看看你又攒了多少钱?娘在白月湾总说,爹爹挣的钱我们要省着花,买了地,以后爹爹就不用上战场拼命,我们一家也有饭吃。看看你的钱又能买多少地?”
三丫疑惑地望着怀庆,随即眼圈一红,声音哽咽起来:“怀庆……你……你如今是不愿意我管家了?”
怀庆忙道:“不是,不是!我天天要去军营,所以银钱就放在家里,让……让玉姨娘暂时收着。”
三丫垂头难过道:“你这是……信不过我了?”
“没有的事!绝对没有的事!家里你来了,自然还是你管。”怀庆连忙保证。
三丫用帕子轻轻摁了摁眼角,“怀庆,你信我就好。嬷嬷,”她转向夏嬷嬷,“你跟着玉姨娘去,把老爷的银钱匣子拿来。”
玉姨娘望向怀庆,凄然唤道:“老爷!”
三丫则满眼失望与悲伤,红着眼眶看着怀庆。
怀庆沉下脸,对玉姨娘道:“去拿出来,交给夫人。”
夏嬷嬷随即站到玉姨娘身边,轻声道:“玉姨娘,请吧。”
玉姨娘万般不愿地回到正房,恋恋不舍地捧出那个木匣子。都怪这村妇步步紧逼,让她措手不及——老爷把钱交给她,她一首以为这里就是她和老爷的天地了。大半年过去,老爷从未过问过银钱,哪知这村妇突然杀到!她连转移藏匿的机会都没有,嬷嬷又寸步不离地盯着,只得原样交出。
“姨娘,我们出去交给夫人吧,老爷夫人还等着呢。”嬷嬷提醒道。
三丫接过木匣。炤炤兴奋地催促:“娘,快打开看看,爹爹攒了多少了?”
“娘不打开我来。”炤炤随即接过匣子打开。玉姨娘紧张得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炤炤拿起里面的银票,一张张数着,眉头越皱越紧:“爹爹,才西十多两啊?娘为了你以后应酬送礼,托张二叔他们给你买了两张上好的狐狸皮就花了八十两!姨母没收钱,说等娘有了钱再说。这些还不够还姨母的呢!”
怀庆震惊地看着玉姨娘——他分明交给了她整整两百两银票!这才大半年,竟只剩西十多两?他再仔细看向玉姨娘,头上插着明晃晃的金钗,身上穿着价值好几两银子一尺的锦缎衣裳,他记得她跟了他之后,新衣就做了好几身……这不看则己,一看才惊觉自己的发妻和孩子,穿的还是最普通的棉布衣衫。
怀庆羞愧难当,对着三丫掩饰道:“我……我身上还有些散碎银子,你不够了……我再给你。”这话他自己说得都心虚,以三丫的节俭,定不会入不敷出。
三丫心知肚明,却半点不让怀庆难堪,自然地转了话头:“往后玉姨娘一月领多少月银合适?”
“你是主母,你定。”
“那我明儿去拜访千户夫人,侧面打听下别人家的妾室月例是多少。总不好我们这样的人家,越过上峰去,对你名声不好。”
怀庆点点头,轻咳一声:“你看着安排就是。”
三丫笑道:“光顾着说家事,倒让宝树族叔饿着肚子了。我带着孩子去厨房吃,你陪着宝树族叔好好吃饭。”她又转向玉姨娘,语气平和:“玉姨娘,你也和我们一起去厨房用饭吧。”
玉姨娘此刻才算彻底看清了这村妇——分明是只笑面虎!她哪还吃得下?行了一礼,便径首退下了。
三丫看着玉姨娘离去的背影,忐忑地对怀庆道:“玉姨娘她……不吃饭,你看这……”
怀庆沉着脸道:“由她去!”
三丫听了,有些不忍地道:“那我明儿早点做饭,给她送去。”
炤炤跑到三丫身边:“娘,去厨房吧,一会儿还得喂妹妹吃饭呢。”
三丫便留下夏嬷嬷伺候,自己带着两个孩子去了厨房。
宝树族叔见他们一家人谈妥了事,才从屋里出来。他与怀庆边吃边道:“张大哥,我明儿一早就动身回去了。”
“多留几日吧?你来了,我整日去军营也没空陪你。”
“以后有的是机会再来。你这儿眼下也不得空闲。”
夜深人静,三丫躺在怀庆怀里,柔声细语地交代:“给千户大人的礼,我备的是茶叶和两张狐狸皮。茶叶是周叔给的,小桃和赵姨听说这茶金贵,都舍不得尝,说是留给我带来让你送给千户大人。女眷那边,就送两张狐狸毛皮。今儿一早,两位总旗夫人带着小旗家眷都来过了,我给她们一家分了一包茶叶,一人一块上好的锦缎料子。后来,又让炤炤带着宝树族叔上门,一家送了一坛十斤的好酒。宝树娘说这酒香得很,我想着对他们大方些,你在军营里行事也能更便宜些……”
怀庆听得心头滚烫,把三丫越搂越紧——她心里装的全是为他打算!自己穿着粗布棉衫,却舍得将好布料、好茶叶、好酒送给下属家眷。他却转手让个小妾花去一百多两银子。
三丫把头往他怀里又钻了钻:“怀庆,你别怪我小心眼,非得逼着你让玉姨娘兄长来签这卖身契。昨晚我没顾上跟你说,县令夫人娘家那个兄弟,就是抢了小桃的那个三公子,晚上回庄子的路上,不知是车夫喝了酒还是桥上结了冰,马车翻到河里淹死了。县令查都不查,就急着结案,生怕庄子里全是三公子抢来的女人这事传出去坏他官声……玉姨娘不签这身契,往后若有人嫉妒你升官,给你安个仗势欺人、强占罪臣家眷的罪名,我们在这里无依无靠,真是有口难辩。”
怀庆握紧三丫的手:“我知道,你这都是为了我。”
三丫在他怀里蹭了蹭,黑暗中 眼睛闪了闪,轻声道:“你快歇着吧,累了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