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洼三条巨大的排碱沟渠,如同大地被剖开的黑色筋脉,日夜不息地吞吐着塘堰引来的活水。?x·g+g¢d+x~s\.?c~o,m′
浑浊的水流奔腾冲刷,将深埋的盐碱块垒一层层剥蚀、溶解,卷起浓稠的泥浆,又裹挟着高浓度的咸水,通过下游新掘的尾闾沟,泄入远离良田的废弃洼地。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和刺鼻的咸涩。
刘老栓拄着一柄磨得锃亮的精钢破土镐,立在主沟渠旁一处新堆起的土丘上。
他黝黑的脸膛被连日的风吹日晒镀上了一层古铜色,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
他弯腰,从沟边尚未被水流浸泡到的硬土上,抠下一块残留的灰白色盐碱壳。
那硬块冰冷顽固,一如往昔。
他又探身,手臂伸得老长,小心翼翼地从沟底翻涌的浊流边缘,捞起一小捧湿漉漉的、深褐色的新泥。
两块泥土,并排躺在他粗糙宽大的掌心。
一边是坚硬、灰白、死气沉沉,像被岁月风干的骷髅头骨。
一边是松软、深褐、湿润饱满,散发着泥土苏醒后特有的、混合着水腥与隐约生机的微腥气息。
刘老栓布满老茧的手指,反复捻搓着那块深褐色的新泥。
泥浆顺着他指缝滑落,留下冰凉滑腻的触感。
他能感觉到这泥土的“活泛”,一种久违的、属于肥沃土地的“绵”和“润”。
这感觉,在他侍弄了一辈子田地的记忆里,如同荒漠中的甘泉般清晰而珍贵。
“活了……真他娘的……活了!”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如同破旧的风箱,最终化作一声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咆哮。
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冲出眼眶,混着脸上的汗水和泥灰,冲刷出两道清晰的沟壑。??;2×?8)?+看2书@÷ˉ网? ¤?最2新?章?节×更?#新2)快`
他死死攥着那块深褐色的新泥,粗糙的大手因激动而剧烈颤抖。
这块被无数人视为绝地的盐碱滩,在他手中,在清溪村老少的拼命下,在晚丫头的巧法指引下,真的透出了活气!
“老栓!发什么愣!快来看!沟尾!沟尾有东西!”沟渠下游传来一个汉子变了调的惊呼。
刘老栓猛地回神,胡乱抹了把脸,拔腿就朝沟尾冲去。
那里是三条排碱沟汇入尾闾、泄入废洼的地方,水流相对平缓,形成了一片不大的、浑浊的浅水洼。
几个汉子正围在水洼边,指着水面,脸上满是惊疑不定。
浑浊的水面上,竟有几尾寸许长、背脊青灰的小鱼苗,正甩动着细小的尾巴,在浑黄的泥水里艰难地扭动、穿梭!
更令人瞠目的是水洼边缘的淤泥里,竟有几只指甲盖大小、灰扑扑的螺蛳,正慢吞吞地伸出触角,在浑浊的水中滤食着什么!
“鱼?螺蛳?”刘老栓冲到水边,蹲下身,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几尾在浑水里挣扎的小鱼苗,“这……这咸水沟里……还能有活物?”
“怪事!真他娘的怪事!”一个汉子喃喃道,“这水又咸又涩,人喝了都烧喉咙,鱼苗子咋活下来的?”
“是塘堰的水!”另一个年纪大些的老农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晚丫头引的是活水!塘堰里的鱼虾水草,指不定就带了鱼籽螺卵下来!这沟水是咸,可它也是活水!是活水,就有活路!”
“活路……活路……”刘老栓喃喃重复着,看着那几尾顽强扭动的小鱼苗,再看看淤泥里慢吞吞的螺蛳,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震撼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q′s¢b^x\s?.?c,o\m¨
连这微不足道的小生命,都在这被强行改造的咸水沟里找到了生机!
这不正是清溪村绝处逢生的写照吗?
“鱼苗现,地气转!”刘老栓猛地站起身,对着沟渠两岸惊疑观望的人群,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起来,声音因激动而劈了叉,“看见没?连鱼崽子都知道咱这地要活了!还愣着干啥?给老子使劲冲!使劲搅!把这地底下的‘咸魂’,彻底冲进十八层地狱去!”
这石破天惊的“吉兆”,瞬间点燃了整个南洼!
巨大的欢呼声浪冲天而起,震得沟渠里的浊水都泛起了涟漪!
汉子们眼珠子都红了,嗷嗷叫着,抄起竹竿推水耙更加疯狂地搅动水流,妇人们舀水泼水的动作也带上了前所未有的狠劲。
疲惫的身体里仿佛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那浑浊的咸水沟,此刻在众人眼中,竟成了孕育着无限希望的“生金之河”!
清溪纺织工坊的库房,此刻却弥漫着一种近乎窒息的压抑。
空气里新布和棉纱的清新气味,也驱不散那份沉甸甸的焦虑。
库房角落里,那几座原本堆叠整齐、象征着工坊心血与收入的棉布小山,肉眼可见地矮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角落里堆积如山的、分门别类捆扎好的废弃原料——棉籽壳、纺纱时清理出来的短绒飞花、织布裁剪下的零碎布头边角料。
王氏站在库房中央,手中拿着一本摊开的账册,脸色凝重如水。
赵寡妇、刘婶子等几个管事的妇人围在她身边,大气不敢出。
“存棉……彻底没了。”王氏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众人心上,“最后一批纱线,今早也上了织机。”
她合上账册,目光扫过库房空荡荡的棉纱存放区,又落在那堆积如山的废料上,“按章程,限料期结束。织布机……得停了。”
“停了?”赵寡妇失声叫道,脸色瞬间白了,“王匠头!这……这布织一半,线就断了?那些上了机的布怎么办?半匹半匹的,卖给谁去?工坊……工坊真就干瞪眼了?”
一股绝望的气息在几个管事妇人之间弥漫开来。
机器停摆,就意味着工分停滞,意味着刚刚燃起的生计之火面临熄灭。
王氏没有立刻回答。
她走到那堆废料旁,弯腰抓起一把灰扑扑、掺杂着细小棉籽的棉籽壳,又捻起一撮轻飘飘、如同柳絮的纺纱飞花。
指尖传来的粗糙与轻盈,带着一种被抛弃的颓败感。
“晚晚说过,”王氏的声音在寂静的库房里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工坊要活,光靠买进来的棉花不行,得学会‘吃’自己的‘渣’。”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惊疑的脸,“这些‘渣’,就是咱们工坊的‘新粮’!”
她走到库房门口,指着外面堆肥场方向依稀可见的蒸腾白汽:“堆肥场能把烂草叶子、牲口粪变成肥田的宝贝。咱们工坊的‘渣’,凭啥就不能变废为宝?”
王氏的话如同惊雷,震得几个妇人目瞪口呆。
“王……王匠头,您是说……把这些破烂……也堆肥?”刘婶子结结巴巴地问,看着那堆灰扑扑的废料,满脸难以置信。
“堆肥?”王氏嘴角竟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挑战意味的弧度,“堆肥是喂地!咱们工坊的‘渣’,得喂回工坊!”
她拿起一块裁剪下来的厚实布头边角料,用力在手中揉搓着,“布头厚实,绞碎了,混进新棉花里,纺粗纱,织厚实耐磨的‘家织布’、‘包袱皮’,农家最缺这个!棉籽壳硬,捣碎了,掺进沤肥的草料里,能透气,肥得更透!纺纱的飞花最细软,填枕头芯子、做冬天护膝的夹层,暖和又软和!哪一样是废料?哪一样换不来铜钱?”
她越说越快,眼中闪烁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迸发出的、近乎狂热的光芒。
连日来“匠头”身份带来的压力与此刻原料断绝的危机,如同两块燧石猛烈撞击,在她心中擦出了前所未有的火花!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只懂得按部就班摇纺车的王氏,她成了真正的“匠头”,一个能在绝境中为工坊撕开一条生路的掌舵人!
“赵三娘!”王氏猛地转向赵寡妇,声音斩钉截铁,“你带人,立刻把这库里的废料,按我说的,分门别类清理出来!布头归一堆,棉籽壳归一堆,飞花单另装袋!刘家妹子,你去找李木匠,让他赶紧按晚丫头以前画过的图样,打几把绞碎布头的‘绞车’出来!要快!”
“那……那织了一半的布……”赵寡妇还有些发懵。
“拆!”王氏毫不犹豫,“把半匹布上的好纱线,小心拆下来!能接的接上,接不上的,捻成粗股线,另作他用!一针一线,都是工坊的血汗,不能糟蹋!”
库房里的绝望瞬间被一种破釜沉舟的狂热取代。
妇人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立刻行动起来。
赵寡妇吆喝着指挥人手分拣废料,刘婶子小跑着去找李木匠。
堆积如山的“废料”,在她们眼中,第一次不再是令人沮丧的垃圾堆,而是一座亟待开采的、另类的“金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