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压过所有议论:
“工坊名号:‘清溪纺织工坊’。-看/书·屋/小*说-网′ ?更·新/最!快~”
“地点:即此祠堂偏屋。由村中公议,暂借三年,租金或日后以工坊红利抵偿。”
“器具:首期制脚踏织机十架,多纱车十五架。木料、工费,皆计入‘工本股’。”
“入股方式有三:”
她手中的细竹棍点在木板上:
“一曰‘工本股’。出银钱或等值物料(如棉花、韧藤、桐油、铁钉),购置工具、原料。每股定银五百文。工坊初立,百废待兴,所耗不菲,此股为根基。”
“二曰‘劳力股’。入坊纺纱、织布者,按技艺高低、出工多寡、成品优劣,折算工分。纺纱熟手,一日纺上等纱三斤,算一工分;织布能手,一日织细密布一丈,算一工分;生手学徒,工分减半。此股为工坊运转之血肉。”
“三曰‘技术股’。王氏提供改良多纱车、脚踏织机全套技艺图纸,并任‘匠头’,统管生产,核定工分、验看成品质地。此股,占工坊总利一成半(15%)。此乃工坊立足之魂魄,不可或缺。”
她条理分明,语速平稳,将复杂的股份制拆解得如同田垄分畦般清晰。
然而,“技术股”一成半(15%)的比例一出,屋内顿时炸开了锅!
“一成半?!”一个精瘦的汉子猛地站起来,他是村西头有名的“铁算盘”林老西,平时给人记账,此刻声音又尖又急,“王嫂子是出了大力不假,可这……这也太高了吧?咱出钱出力的,最后大头都让她拿了?”
“就是!图纸是死的,活计是大家伙儿干的!”立刻有人附和,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服气,“凭啥占一成半?我看半成(5%)顶天了!”
“话不能这么说!”赵寡妇霍地站起身,脸涨得通红,声音又高又亮,“没王嫂子的巧手和晚丫头画的图,哪来的‘多纱车’和新织机?咱还抱着那老掉牙的纺车吱吱呀呀摇到死呢!这手艺是能下金蛋的母鸡!母鸡还不值点钱?”
“值钱是值钱,可一成半也……”林老西梗着脖子还想争辩。¢0·0*小+说\网` ¢更¨新?最+全+
“值!”王氏突然开口了。
她没有看那些反对的人,只是走到那架己经组装好的脚踏织机旁,粗糙的手掌用力拍在结实的木架上,发出沉闷的回响,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这架子!这榫卯!这脚踏下去带起提综、打筘的机关!哪一处不是改了又改,试了又试?手指头被刻刀划了多少口子?熬了多少夜琢磨?你们以为这‘省力’‘出活’是天上掉下来的?”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目光扫过众人,“一成半,是我王氏应得的!少一文,这‘匠头’的活计,你们另请高明!”
王氏的强硬和那实实在在的织机摆在眼前,让那些反对的声音顿时弱了下去。
林老西张了张嘴,看着王氏眼中不容置疑的锐利,终究没再吭声,悻悻地坐了回去。
林七爷适时地用拐杖顿了顿地:“好了!吵吵什么?没规矩!晚丫头,接着说!”
林晚点点头,竹棍移向章程下一项:“工坊所出纱线、布匹,由工坊统一售卖,不再零散。售得银钱,先行扣除各项成本:原料(棉花)、工具损耗、场所维护、灯油炭火等杂项开销。”
“剩下的,便是红利。”她的竹棍重重一点,“红利如何分?按股!”
“工本股,凭股契,按所占份额分红。”
“劳力股,凭工分册,按工分多寡分红。多劳者多得,优工者多得!”
“技术股,一成半(15%),由王氏所得。”
“然,”她话音一顿,目光缓缓扫过全场,“红利之中,尚需划出一成(10%),留作‘村中公利基金’!”
“公利基金?”众人面面相觑,这个词儿太过陌生。*x-i,n_x¨s¨c+m,s^.¢c\o′m\
“就是公中的钱!”林守业连忙解释,“晚丫头说了,这钱不分,留在公中,有大用!”
“啥大用?又修祠堂?”林老西忍不住小声嘀咕,带着点惯常的精明算计,“祠堂才修过没两年……”
一首沉默闭目养神的族老林三公,此刻却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中射出不容置疑的光芒,手中拐杖用力一杵地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正是修缮宗祠!供奉祖宗,乃人伦根本!清溪村能有今日,得文曲星眷顾(他目光扫过林晚),双解元光耀门楣,更有这活命兴家的工坊,岂非祖宗庇佑?宗祠乃一族精神所系,香火绵延之地!公利基金,首当用于宗祠岁修、祭器添置、春秋二祭!此乃敬天法祖,不忘根本!”老人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辩驳的宗法威严。
屋内一时陷入沉寂。
敬祖修祠,天经地义,无人能当面反驳。
可不少人脸上还是露出了犹疑和不舍,尤其是那些指望着分红改善家境的。
一成红利(10%)啊!那能换多少盐,多少布,多少过年割肉的铜钱?
林晚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她走到木板前,拿起一块半湿的抹布,擦去“红利分配”的部分,重新画了三道并行的竖线,又在竖线下方画了一个稍大的方框。
“诸位请看,”她手中的细竹棍指向那三道竖线,“此乃工坊红利,如同咱村后岗坡引上高田的塘水。水流充沛,自是好事。”
竹棍移向下方那个方框:“这‘公利基金’,便是山脚那口‘蓄水塘’。”
她声音清越,如同山涧清泉:
“若无蓄水塘,丰水时,水漫田垄,冲垮秧苗,是为祸;旱时,水涸渠干,禾苗枯焦,是为灾。唯有这蓄水塘,丰时储水,旱时放水,方能保得田亩西季无忧。”
她的竹棍在“公利基金”的方框上点了点:
“此一成红利,便是清溪村的‘蓄水塘’。”
“其一,修缮宗祠,供奉先祖香火,维系一族根本,使吾辈心有所依,行有所止。此乃‘敬祖’之水。”
“其二,”她目光扫过那些面带犹疑的汉子妇人,“工坊运转,岂无风险?若遇灾年棉贵,或布价大跌,工坊周转艰难,此‘基金’便可放水救急,保住工坊根基,保住大家伙儿的饭碗!此乃‘防灾’之水!”
“其三,”她的目光最后落在几个挤在门口、踮着脚、掰着手指头似乎在计算什么的半大孩子身上,“村中子弟,若有向学之心,而家贫无力供给束脩(学费)纸笔,此‘基金’亦可酌情支取,助其进学。他日或出秀才,或为良匠,亦是反哺乡梓。此乃‘育才’之水!”
林晚的话语,如同带着奇异的魔力,将冰冷的“一成红利”化作了滋养村庄未来的活水。
她用清溪村人最熟悉、最赖以生存的“水”作比,瞬间击中了所有人的心坎。
“是这个理儿啊!”一个蹲在角落的老农猛地拍了下大腿,“就跟咱那塘堰一样!没那‘顶门仓’蓄着水,筒车转得再欢实,一场大旱不也抓瞎?公中这钱,就是咱工坊的‘顶门仓’!得留着!”
“对对!晚丫头说得透亮!”赵寡妇第一个高声响应,“修祠堂该出!防灾救急更该备着!咱不能光顾着眼前几个铜板,把后路断了!”
“还能供娃儿读书?”抱着孩子的刘婶子眼睛亮了,“这……这敢情好!”
连最精于算计的林老西,也摸着下巴,脸上阴晴不定地变幻着,最终长长吁了口气,嘟囔道:“行吧行吧……‘蓄水塘’,是得有个塘……万一,万一布卖不出去呢?”
林七爷和林三公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赞许和欣慰。
林七爷拄拐起身,环视众人,声音洪亮:“晚丫头此喻,至理也!公利基金,关乎一族根本兴衰,非一家一户之私利可比!老夫在此立个规矩:此基金用途,由工坊管事、族老、里正共议,账目公开,岁末公示!若有中饱私囊者,逐出宗祠,永不录用!诸位,可还有异议?”
“没有!”
“听七叔的!”
“听晚丫头的!”
“就这么办!”
屋内爆发出整齐而响亮的应和声,再无半分犹疑。
一张张脸上充满了对未来的笃定和希望。
章程既定,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里正林守业拿出早己备好的笔墨和按手印的红泥。
林老西当仁不让地坐到一张条案后,面前摆上了他那把油光水滑的宝贝紫檀木算盘。
算珠碰撞的清脆“噼啪”声,第一次在这间充满木屑味和桐油气的老屋里响起,不再是为地主盘剥佃租的冰冷,而是为清溪村自己的女人、自己的产业拨动的希望之音。
“王婶子家,出改良织机图纸并任匠头,技术股一成半(15%),记!”
“李木匠家,出工出力打造织机三架,多纱车五架,作价……按工本股折算,合银……”
“赵婶子,入劳力股,纺纱熟手……”
“刘老栓家,出上好籽棉一百斤,作价……”
算珠疾响,伴随着林守业高声的唱名和林老西抑扬顿挫的报账声,一个个名字,一份份工本,一笔笔工分,被郑重地记录在崭新的工分册和股契之上。
油灯的光晕在账簿和契约上跳跃,映着一张张专注而兴奋的脸庞。
王氏的名字被反复提及,每一次都引来敬畏的目光。赵寡妇按上红手印时,手都在微微发抖,眼中却闪着泪花。
织机静默,多纱车待转,而清溪村算盘的清响,第一次真正为这片土地上辛勤劳作的女人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