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楼的空气,是从甜腻转为凝滞的。\珊!叶+屋^ ,庚_新/最\筷+
方才,朱勔的咆哮还如同一瓢滚油,将满堂的喧嚣都炸得滋滋作响。
而此刻,这瓢油却仿佛被泼入了一场无声的寒雪,瞬间冻结。
那股属于天子的、独一无二的威压,并非如山崩海啸般袭来,而是像水银,无声无息地从门缝、窗棂、地砖的每一丝缝隙中渗透进来,灌满了整个宴厅。
它抽走了所有的声音,只留下愈发清晰的心跳与愈发沉重的呼吸。
空气变得粘稠,混杂着被撞翻的酒盏中溢出的果酒甜香、女眷们惊慌失措时抖落的香粉气息,以及,一丝从朱勔身上蒸腾而出的、名为恐惧的冷汗酸味。
朱勔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肥脸,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寸僵住,血色尽褪,化作死猪般的惨白。
他那双小眼睛里的凶光,如同被狂风吹灭的烛火,只剩下一缕青烟般的惶恐。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连滚带爬,领着满堂噤若寒蝉的官员,跪迎出去。
那副卑躬屈膝的模样,与方才的跋扈嚣张判若两人,滑稽得令人作呕。
片刻,宋徽宗赵佶,在太师蔡京与太尉高俅的簇拥下,踏入了厅内。
他今日穿的并非是处理政务时的大礼服,而是一身玄色暗金龙纹的常服。
那玄色,衬得他本就因痴迷艺术而略显病态的脸色,愈发苍白。
他的眼神,如同两口被愁云遮蔽的古井,深处藏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阴郁与烦躁。~墈^书~屋\ ?勉+废′粤′黩^
龙袍的衣角,甚至还沾着几不可见的、来自艮岳假山地宫的青苔碎末与潮湿的泥痕。
他扫过满席狼藉,目光如同一柄最挑剔的刻刀,缓缓刮过那些跪伏在地的、曾经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最终,他的视线,越过这片由恐惧和谄媚构成的海洋,定格在了宴厅尽头的乐席之上。
定格在那个唯一没有跪下的、身着月白素裙的女子身上。
李师师。
她依旧端坐于琴案之后,仿佛周遭的一切,不过是她琴声中一段无关紧要的变奏。
那张绝世的容颜上,没有惊慌,亦无谄媚,平静得如同一面结了冰的湖。
琴声的余韵未绝。
那一声在尾调处悍然拔高,凄厉如杜鹃泣血的“变徵之音”,仿佛还在雕梁画栋间盘旋,化作一根无形的、淬了寒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入徽宗的耳膜。
徽宗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痴迷音律,宫中乐府的秘辛他了如指掌。
“变徵示警”!
这是宫廷乐正在遭遇不测、身陷绝境,无法言说之时,用以向君王死谏的最后手段!
以命为弦,以血为音!
而在此之前的一个月里,他已三次从李师师的琴音中,听到了若有若无的“变徵”前奏。
第一次,是在他下旨彻查“漕运失踪案”的当晚,那日的《潇湘水云》,多了一丝金戈之声。
第二次,是拱圣营遗孤周邦彦的奏折被宦官杨戬当庭烧毁之时,那夜的《平沙落雁》,雁鸣之声满是悲愤。+x.i!a/o~s′h¢u\o\h?u·.~c!o,m+
第三次,就在今日,在他动身前往艮岳,去探查那所谓“祥瑞”的地宫之前,李师师为他饯行所奏的《阳关三叠》,阳关之外,竟隐隐有风雪欲来之势!
一次是巧合,三次便是警告!
她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向他传递着什么!
她用音律,为他描绘出了一张正在收紧的、名为“阴谋”的巨网!
今日这声石破天惊的“变徵”,是这张网,终于图穷匕见!
他的目光,与李师师的目光,在半空中悍然相撞。
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没有畏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她,是在用自己的命,逼他亲眼看清这朝堂的脓疮!
徽宗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窒息。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目光下移,仿佛是无意间,落在了李师师皓白手腕的那枚银镯上。
那镯子……款式古朴,雕着最寻常的缠枝莲纹,与她这一身清雅打扮并不十分相配,甚至显得有些突兀。
可它又戴得极稳,仿佛不是一件饰物,而是长在了骨血里的一部分。
一种被他刻意尘封了十几年的、染血的记忆,被琴音与眼前的场景反复刺激,终于挣脱了理智的枷锁,轰然炸开。
崇宁五年,深井,冰冷刺骨的水,以及他最宠爱的贤妃,那张同样惨白的、毫无生气的脸。
那位贤妃,也有一枚一模一样的银镯。
“李师师,”徽宗的声音嘶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生了锈的喉咙里挤出来的,“你这镯子,倒有几分眼熟。”
这话并非疑问,而是试探。
是帝王在发现猎物踪迹后,小心翼翼地拨开草丛。
蔡京与高俅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
他们察觉到了徽宗情绪的剧烈波动——这绝不是一个好兆头。
一个沉迷艺术的皇帝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开始对往事和细节,产生了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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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师师仿佛早就料到此节。
她没有丝毫犹豫,平静地褪下银镯,由内侍呈上。
整个过程,她的手稳如磐石。
“回陛下,此物乃妾身养母李姥姥遗物。”她的声音平稳得可怕,没有一丝波澜,“养母曾是宫中乐正,她说,这镯子是一位故主所赐,是那位贵人……唯一的念想。”
她没有提贤妃,却字字句句都在指向贤妃。
徽宗颤抖着手接过。
入手冰凉,那股寒意,仿佛能顺着指尖,一直钻进心里。
他用指腹,一遍遍摩挲着镯身光滑的表面,像是在抚摸一件绝世的瓷器,生怕它在自己手中碎裂。
他在摩挲中感受着那些熟悉的、因岁月而磨损的纹路,像是在确认一个不敢相信的梦魇。
终于,他鼓足勇气,将银镯翻转。
烛光下,镯子内侧,一行用金针刺出的、细如发丝的小字,灼伤了他的眼睛。
“崇宁五年,汴河初雪,盼君安。”
轰!
徽宗的脑中一片空白。
那不是忌日,而是他与贤妃最后一次在汴河边赏雪的日期!
是他亲口对她说“盼卿岁岁安”的私语!
此事,天下唯有他二人知晓!是他们之间,最隐秘的誓言!
这不是巧合!
这绝不是巧合!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李师师,眼神里是滔天的震惊、是深入骨髓的恐惧,更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愧疚。
“你……”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陛下!”
蔡京察觉不妙,立刻上前一步,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性。
“区区一件首饰,几句来历不明的谎言,何以让陛下如此失态?前朝后宫,饰物相似者何止千万?若凭此臆断,恐有心之人,人人皆可故弄玄虚,蛊惑圣听!”
高俅亦是附和,他的声音则带着军人的凌厉与杀伐之气:
“没错!陛下!此女当众弹奏亡国之音,已是其心可诛!眼下最要紧的,是安抚邦交!”
“此时,辽使正在宫门外等候陛下的宴请,若因此等妖言误了国事,让我大宋在友邦面前失了体面,臣等万死难辞其咎!”
高俅的话,看似劝谏,实则威胁!
他不仅点出了周邦彦是“逆贼”,更搬出了“辽使”这座大山,这是他们计划好的第二步——引入外力,逼宫!
他们一唱一和,如两堵高墙,瞬间将徽宗刚刚打开的一丝思路封死。
他们要逼着徽宗,就在此刻,就在这里,为了所谓的“邦交”与“稳定”,亲手掐灭这刚刚燃起的、可能燎原的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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