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通往李家三房的青石板路上,洒满了初秋明晃晃的阳光。-5·4*看,书¢ ¨追~最`新/章^节-
八抬朱漆描金的聘礼箱,由身着簇新靛蓝短褂的健仆稳稳抬着,箱盖上系着的红绸在风中猎猎招展,宛如一条条游动的赤龙。
管家谢忠背着手,神情肃穆地走在队伍一侧,不时低声叮嘱着抬箱的下人小心脚下。
箱笼里装着的,不仅是绫罗绸缎、金银珠玉、文房古玩,更是谢府二公子谢云霆对李家表小姐“云儿”沉甸甸的承诺,以及谢府对这桩亲事无上的重视。
队伍最前头,媒婆张一身喜庆的绛红褙子,头上簪着朵颤巍巍的大红绢花,挎着个盖了红绸的竹篮,手里摇着个锃亮的黄铜铃铛,尖利的嗓门穿透了街市的喧嚣:
“叮铃铃——天造地设好姻缘,谢家公子配天仙!福星高照喜临门,金玉良缘万万年哟!”
吉祥话伴着清脆的铃音,引得路人纷纷驻足侧目,孩童们嬉笑着追在队伍后面,空气里弥漫着红枣、桂圆的甜香和硝烟未散的淡淡鞭炮味。
这泼天的热闹与荣光,此刻却像细密的针,扎在屏风后那个身着崭新石榴红裙裾的女子心上。
云儿——不,是李招弟,紧紧攥着手中的丝帕,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腕间那对羊脂白玉镯,是方才媒婆张亲手给她戴上的,温润微凉的触感透过肌肤蔓延,本该带来安抚,却奇异地加剧了她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看*书?君` -无?错_内¨容*
老夫人慈祥的话语犹在耳边:“孩子,往后别再受委屈…谢府就是你的靠山。”
靠山…多么温暖又沉重的字眼。招弟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颤抖着。
多年前不想回首的往事……!
“噼啪——!”
窗外骤然响起的震耳鞭炮声,将招弟猛地从血色的回忆中拽回现实!
她浑身剧烈一颤,仿佛那炸响的不是喜庆的炮仗,而是婆家追来的棍棒,或是青楼里龟公砸门的巨响。
石榴红的裙裾随着她的战栗轻轻晃动,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棂洒落其上,将裙摆上繁复的刺绣映照得流光溢彩,点点金芒跳跃,如同洒落了一层细碎的金粉。
这金粉如此耀眼,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曾经的苦难,那噬骨的冰冷、令人作呕的脂粉气、深入骨髓的恐惧……在眼前这极致的、近乎虚幻的繁华盛景面前。
竟显得那样遥远而不真实,仿佛只是一个被阳光晒化了的、沾满泥污的噩梦。
金粉落在裙裾上,熠熠生辉,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华美之下,掩盖着多少洗刷不尽的污秽与惊惶。
“假的……都是假的……” 一个细微的声音在她心底绝望地嘶鸣,“这泼天的富贵,这满堂的祝福,这‘云儿’的身份……都是西妹用谎言织就的锦缎,而我李招弟,不过是寄生在这华美锦缎下,一只见不得光的、满身伤痕的虫子。?*天/禧|\小·=说§@网$ ,;追-\最?新%章?-节§#3”
巨大的幸福与同样巨大的恐惧在她心中激烈碰撞、撕扯,几乎要将她撕裂。
腕间的玉镯冰凉依旧,她却感觉那凉意正顺着血脉,一点点冻结她的心脏。
堂屋外,喧闹的人声和媒婆张更加高亢的吉祥话清晰地传了进来。
招弟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压下翻腾的心绪。
她不能露怯,不能辜负西丫拼尽全力为她搏来的这一线生机,更不能让外面那个真心待她、不惜与家族压力抗衡的谢云亭失望。
她微微侧身,透过屏风的缝隙向外望去。
阳光下,谢府管家谢忠正亲自将一匹鲜艳夺目的红绸,郑重地系在李家三房院门口那棵老枣树的枝桠上。
枣树枝叶间沉甸甸的果实沐浴在金光里,聘礼箱上精工打造的鎏金锁扣反射着刺目的光芒,一切都笼罩在一片不真实的、令人眩晕的光晕之中。
就在这片喧腾的光晕边缘,一个穿着半旧褐色短褂、缩着脖子的中年男人,正努力踮着脚,伸长脖子往院内张望。
他脸上带着乡下人特有的好奇和些许局促,正是招弟的亲生父亲——李大牛。
看着女儿成为今天的女主角,他老泪纵横。
他为女儿逃出深渊而高兴,也为女儿今天的幸福生活而庆幸!
媒婆张扭着腰肢,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打断了招弟的窥视和纷乱的思绪。
“哎哟我的好姑娘,还躲这儿呢?” 媒婆张笑着,声音刻意放得柔和。
“瞧瞧,老夫人多疼你,这羊脂玉的镯子,水头多足,这可是老夫人当年的陪嫁,心尖尖上的宝贝!快别紧张了,好日子在后头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又麻利地从发髻上拔下一支精巧的金簪,别在招弟的发间,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真心实意的感慨:
“老夫人特意交代了,明儿就派府里最好的教习嬷嬷来教你规矩,三书六礼,风风光光,一个环节都不会少!姑娘,你呀,就安安心心等着做你的新嫁娘,往后啊,这谢府就是你的家,再没人能给你委屈受了!”
媒婆张的话语像暖流,却又带着尖锐的刺。家?委屈?招弟鼻尖一酸,强忍着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她只能用力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提亲的队伍完成使命,在李家三房众人的簇拥和欢送下,带着满身的喜气与喧闹,缓缓离开了小院。招弟被李家的婶娘姐妹们簇拥着送到门口。
阳光依旧灿烂得刺眼。招弟站在门廊的阴影里,望着那渐渐远去的、象征着命运转折点的红绸队伍,望着阳光下跳跃的金粉最终消失在巷口。
巨大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种近乎耳鸣的寂静。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鲜艳的石榴裙摆上。方才阳光下跳跃的金粉似乎还残留着虚幻的光泽,覆盖着那些看不见的泥泞与血泪的印记。
手腕上,那对温润的羊脂玉镯静静地贴着肌肤,冰凉,沉重。
招弟缓缓地、用力地攥紧了腕间的玉镯,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冰凉的玉质硌着掌骨,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这痛感奇异地让她混乱的心绪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云儿……” 她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崭新的名字,一个用谎言和秘术换来的名字。
脚下的路,铺着锦绣,缀着金玉,却每一步都踏在万丈深渊的边缘,摇摇欲坠。
阳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不安的阴影。
新生的喜悦如同薄脆的琉璃,而深埋于心的恐惧与愧疚,是随时可能将其击得粉碎的重锤。
她攥着玉镯的手指,再次因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苍白得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这泼天的富贵与珍重,这用谎言织就的锦绣前程,她真的……能接得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