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筠满心焦灼,难以入眠。一闭上眼,他就能看见魏昭明倒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心头漫起无穷无尽的恐惧。
但他强迫自己闭眼休息。
如此紧要关头,他不能先倒下去。
翌日天还没亮,沈从筠便掀开被褥坐起来。
昨夜他和衣而眠,睡一会儿、醒一会儿,昏昏沉沉躺了约摸两个时辰。
此刻他撑着身子起来,头重脚轻、浑身酸痛,眼前一阵阵发眩。他握着床沿缓了一会儿,终于长长舒出一口气。
沈从筠伸手看了眼自己的手心,骨肉苍白、毫无血色,表层肌肤却微微发黄。他轻嗤一声,唇边带了几分自嘲。
他从未如此刻这般痛恨过自己的身子。
无事发生的时候,自然一切都好。
可若出了什么事儿,什么都还没做,他便病殃殃地要倒下去。妻子在外生死未卜、下落不明,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百无一用沈从筠。
他收手闭眼,掩去眸底那些厌弃。
就在他站起身子往外走的时候,屋外率先有人过来敲门,“御史?”
沈从筠轻应一声,快走两步打开屋门。
来人是魏方海,行色匆匆,神情焦急而愤怒。
“怎么了?”沈从筠心头发沉,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魏方海胸腔起伏,声音带着掩藏不住的怒火,“御史,那姓郭的竟然趁着宵禁时分,在城中大肆张贴通缉令!全城通缉将军!”
沈从筠呼吸一滞。
他捏紧拳头问道:“郭策不过是一州刺史,没有陛下口谕和圣旨,他凭什么通缉朝廷三品大员?便是江南道节度使,他也没资格这么做!他是要谋逆造反不成?”
“不止林州城,”魏方海更恨,握紧拳头能听见骨头咔咔作响,“那通缉令上还盖有节度使的印章,只怕周围的渝州、澹州、溧州,还有边上的各个县城,都贴满了这通缉令!”
魏方海冷笑一声,接着说道:“他们这些蛇虫鼠蚁,自然是没那个胆子通缉当朝云麾将军的。”
“那通缉令上的人,名叫韦绍明,用的画像却是将军的画像!姓郭的分明是不怀好意!”
沈从筠眸光更冷,“那他们是以何名义通缉这子虚乌有的韦绍明?”
魏方海:“那通缉令上说,此人是城中粮商,水灾期间囤积居奇、故意抬高粮价,还向官员行贿、私吞赈灾银粮。便是前段时日的马家灭门案,他们也想栽赃到将军头上,好让自己手上清清白白。”
“我早间路过看见通缉令时,边上百姓将那告示栏围得水泄不通,个个嘴里都骂着通缉令上的人该死。”
魏方海实在气不过,向来没什么情绪的脸上血气翻涌,眼中凶光大泄。
“一群畜生养的!脏心烂肺,剁碎了扔地上,猪都不吃!挫骨扬灰撒田里,长出来的谷子让人吃了都要烂肠子!”
沈从筠亦是冷笑。
韦绍明,魏昭明。
江南闹水灾,百姓群情激愤,此刻出了这么一张通缉令,将所有罪责都推到那莫须有的韦绍明头上,又宣泄了百姓的愤恨,又给自己找了一只替罪羔羊。
如此情形下,他们简首是要活活逼死魏昭明。想出这么一招,还真是难为他们了。
沈从筠脸色发白,一双眼睛却被火烧得炯炯有神。怒火滔天,反倒令他愈发冷静。
“他们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定然还有后招。方海,你且让人暗中盯着郭策的行踪。有任何动静,随时来报。还有,务必要在郭策之前找到将军。”
“是。”魏方海克制住熊熊火气,对着沈从筠作揖,随后大跨步离去。
他手里握着刀,锐利目光死死盯着前方,步伐迅疾而沉重,看着不像是去监视,反倒像是去杀人。
魏方海走后没多久,陆承安也到了此处。
那时魏昭明被人引诱下水、遭遇刺杀,节度使派人趁乱了结吴光性命,还借机销毁陆承安手里的口供。
陆承安誓死反抗,却被那人在喉间划了一刀。
所幸府中禁军守卫及时察觉到不对劲赶了过来,那人慌忙之中乱了手脚,并未划断陆承安喉间血管。
若不然,陆承安就要头身分离了。
此刻,他的脖颈间缠绕厚厚一圈白纱布,脸色惨白与沈从筠不相上下。
他也听说了通缉令的事,亦是面带怒色,“御史,林州的这些人,也太嚣张了些!难道就任由他们往魏将军身上泼脏水吗?他们挂的那张画像,就是故意针对魏将军!”
陆承安与魏昭明其实不算相熟。
只是同朝为官,郭策和江南道节度使的做法,实在是令人不齿,又令人不寒而栗。
“他们指鹿为马,你知道、我知道,长安来的这些官员都知道。”沈从筠望着窗外厚云,眸光深黑而不可测,“可这里是江南、是林州,是节度使和郭策的地界。天高皇帝远,我们轻易奈何不得他们。”
“他们若铁了心要指着将军说她是为非作歹的韦绍明,我们又该如何证明将军是长安来的赈灾官员魏昭明?”
陆承安心中憋闷,眉头拧在一处,“难道我们就这般任由他们胡来吗?”
沈从筠沉默片刻,“我们证明不了,那便让他们也证明不了。”
话落,他向陆承安招手,随后附到陆承安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陆承安听着沈从筠几不可闻的话,眼中怒色褪去,转而变成愈来愈盛的光亮。
“……如此,你可听明白了?”
陆承安连连点头,却不小心牵扯到脖颈间的伤口,令他倒吸一口冷气。
他捂着脖子呲牙咧嘴,眼里却带了笑,“御史您放心,这事儿我肯定办妥!您等我的好消息。”
说完,他甚至等不及听沈从筠的回应,便转身匆匆忙忙离去。
沈从筠回身看了眼空荡荡的屋子,亦片刻不停地迈步出门。
他要去找魏昭明。
去找活着的魏昭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