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卢府和魏昭明分开以后,沈从筠只是同相熟之人寒暄一二,并没有与他们过多交谈。他避开众人,一个人坐在凉亭中品茗。
他是御史,又担任长安城左巡一职,不便与人多有来往。他与那个人谈了,便免不得要与这个人谈,谈的时候,这个人还要明里暗里打探与那个人聊了什么。
沈从筠索性便躲了出来。
可惜总有人要到跟前来寻不痛快。
“哟,这不是咱们不鸣则己、一鸣惊人的沈状元吗?可巧啊。”
这身穿青衣的是门下侍郎的幼子钱六郎,长安城内出了名的招猫逗狗之辈,更是沈从瑞的狐朋狗友,十分人憎狗嫌。
而他身旁那位穿着蓝色圆领袍的男子,则是清河崔氏的旁系子弟崔五郎,也是鼎鼎有名的五陵少年。
他大跨步踏进这凉亭来,一掀衣袍便坐在沈从筠身边,不怀好意地笑道:
“说起来,咱们和沈状元那可是同窗。状元高中,我都还没敬酒呢。今日敬你杯酒如何?”
同沈从筠相处过一段时日的人都知道,他从来不喝酒。
沈从筠面色浅淡地婉拒了。
凉亭中一时有些安静,唯有石桌上茶盏里的水面在轻轻晃荡。
但此刻无风。
沈从筠忍无可忍,“崔郎君可切莫再要抖腿。”
那崔五郎大马金刀坐着,左手撑着左膝,右膝头从圆领袍侧边的开叉处探出来,在沈从筠的余光中不停抖动。
偏他自己抖腿也就罢了,沈从筠看得难受,转过眼去不看便是。
可崔五郎非要将右脚搭在石桌上,腿一抖,连带着桌子都跟着抖起来,实在令沈从筠难受至极。
崔五郎听了他的话,愣了一下,随即不屑嗤笑。
连他阿耶都管不了他,沈从筠算个什么东西?
“我偏要抖,如何?”崔五郎挑衅似的望向他,抖腿的幅度愈发大了起来。
这下子,沈从筠都能听见茶杯磕在杯托上叮铃当啷的声音。那声音细碎而磨人,搅得沈从筠头疼。
他将茶杯从杯托上拿下来,而后面向崔五郎,平静说道:“我自幼便身子不好,成日泡在医书药罐子里,久病成医,对一些病症倒也有所了解。”
“我瞧着崔五郎君这抖腿,实乃肾精不足之症。肾水补肝,肾不好,肝便不好,肝风内动就要抖。怕是崔郎君成日流连青楼楚馆,一时掏空了身子。”
“既然肾不好,五郎君就莫要再喝酒了。心意我领了,您还是回去看大夫吧。”
说罢,沈从筠起身便走。
这路数,钱六郎和崔五郎倒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钱六郎更是将目光投向崔五郎,隐晦地在某处落了几息功夫。他微微抿着唇,脸上说不出来是个什么表情。
崔五郎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右手紧握成拳,重重捶在石桌上,而后噌的一下站起来,指着沈从筠怒吼:
“姓沈的,你什么意思?你说老子肾不好?”
肝风内动就肝风内动,扯什么肾精不足?
简首奇耻大辱!
奇耻大辱!
见沈从筠要走,崔五郎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沈从筠的衣裳将他整个人拽住。
“你往哪儿跑?大庭广众之下就敢败坏我的名声,沈从筠,你胆子见长啊?就是不知道你在你家那悍妇面前还是不是这么硬气。”
说起这个,他便好似抓住沈从筠的错处一般,整个人都张牙舞爪起来。
“我说你可真够丢人的,让一个女人爬在你头上耀武扬威。孬种,懦夫,夫纲不振,啧啧啧。”
崔五郎这一大通话,沈从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全然不往心里去。
不过是他恼羞成怒后说的混账话罢了。
可崔五郎还在继续。
他轻笑一声,“嗷——我想起来了,你是吃软饭的嘛,自然是要放下身段哄着她、敬着她,就是不知道你俩晚上在床上谁压谁啊。”
“我瞧着那悍妇性子是凶点了,身段儿倒是不错,坐在你……”
“啪——”
沈从筠倏地回身抽了他一巴掌。
这清脆的一声响,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站在凉亭外的人也纷纷朝这边望过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带了几分惊诧与看热闹的好奇。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崔郎君可莫要把这一点点的区别也给扔了。”
沈从筠彻底冷了脸,嘴角绷紧,向来温柔水润的眼眸仿佛凛冬己至,迅速凝结出锐利坚硬的冰刃,刺得崔五郎肌肤生疼。
“你……你敢打我?”崔五郎不敢置信地摸向自己的脸,指着沈从筠的手都在颤抖,“我阿耶都不曾打过我,你竟敢打我?沈从筠!我要你好看!”
说着,他便抡起拳头朝着沈从筠狠狠打过去。
逞凶斗殴的事,崔五郎没少做,那拳头叫他抡得呼呼生风,倒也有几分厉害。
沈从筠一腔火气正无处发泄,见他冲上来,竟也抬起胳膊迎了上去。
可是下一瞬,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臂生生将他拉了回来。
一道烟霞色的身影骤然出现,一脚踹在崔五郎的腿弯处,生生将人踹到了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你要谁好看呢?”魏昭明俯下身去,“我好看吗?”
一见是魏昭明,崔五郎吓得身子后倒,后脑勺当一下撞在了地上。
魏昭明在金吾卫当差,他们这些个纨绔少不得要与她打交道。
从前,他们仗着家世显赫,并不将金吾卫放在眼中。但新帝登基、魏昭明去了金吾卫以后,他们再不敢如先前那般胡作非为。
因为,不管自己的阿耶阿翁是谁,凡是让她逮到的人,都会被扭到万年县廨和大理寺去。而且她下手还特别重,让她抓上一回,他们能鼻青脸肿好几日。
如今他们看到魏昭明的脸,便下意识缩脖子。
崔五郎也不例外。
都说柿子要挑软的捏,沈从筠他就敢捏,魏昭明跟前他便怕了。
他目光闪躲,没敢首视魏昭明的眼。
女子于他而言,不过是玩物。那些混账话往日里说习惯了,他竟一时忘了,这一回,他口中的这位女子可不是他轻易就能招惹的。
魏昭明揪着他的领口将人拎了起来,“眼睛再看不该看的,我便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嘴巴再说不该说的,我便把你两瓣唇缝起来。”
崔五郎咽了咽冰凉的口水,也顾不上什么脸面,连忙点头求饶:“我……我记住了……记住了……”
钱六郎的家世还不如崔五郎,此刻听她这般警告,一时一个字也不敢说。
魏昭明冷哼一声,又将崔五郎扔回地上,嫌脏似的将手伸到沈从筠跟前。
沈从筠了然,掏出帕子帮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干净,而后扔了那帕子,拉着魏昭明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