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谁?”
华灯霓虹之间,披着白色幂篱的素色女子倚在高楼偏阁,抬手指向水畔两手通红皲裂、仍在勤勤恳恳搓洗衣裳的灰扑扑小孩儿。首发免费看书搜:小说虎 xshbook.com
“你们梧桐山庄,不是号称‘大庇寒士,仁德满天’么?怎的让这样瘦弱的孩子在天寒地冻的时节独自浣纱?虚伪。”
她身侧正欲举杯饮酒的男人手一顿,剑眉微蹙,神色淡漠:“罪人之子,本就当罚。”
“哦?”女子向前俯身,凑近了问:“什么罪?说来听听。”
男人望着她脸上鲜活的神色,薄唇抿起。身侧的侍从一看主人眼色,便立刻躬身,将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梧桐山庄旧时,也曾像东凛陆氏一般,是以宗族为核心的仙门。
但雍州不比延州富庶平和,地处魔界裂隙频繁之处,时不时遭遇穿界而来的妖祟的袭击,人员损耗异常快。
况且,族内之人良莠不齐。
肖游太爷爷那一代天才辈出,各自镇守一方,维系安定,自然看不上外门庸碌之人;
可到了肖游父亲这一代,族中竟无一人堪担大任。
多方权衡之下,他最终迎娶凌云宗内门弟子,靠姻亲吸纳人才,又开放拜师,召集民间的修仙好苗子,为己所用。
几近衰颓的梧桐山庄起死回生,逐渐恢复了往日的辉煌。
但外人的涌入,也带来了潜在的危机。
既己不按血统论高低,那么庄主之位,是否也该以实力定输赢?
分家和旁支异心渐起,和主家之间龃龉频生,摩擦愈发激烈。新仇旧恨几经积蓄,最终在肖游这一代全数爆发。
被贼人教唆,分家家主肖斌领兵造反,试图连夜突袭,斩杀肖游,取而代之。
“哦……”女人吃腻了糕点,困倦地趴在围栏上,“所以,那孩子是肖斌的儿子。”
“狼子野心,不可惯之。不斩草除根,便迟早有一天会沦落到任人鱼肉。所以,我屠了肖斌满门,门下弟子一律丢入魔界裂隙,自生自灭。”
肖游吹去酒盏里落下的雪花。
“留下这孩子,是因为他的生母是……”
尾音淡淡,被凛冽的风吹散。
“哎呀……原来如此。”女人颔首,“难怪,你如此为难。”
她不再言语,索性探出半个身子,仔细打量。可惜北风忽紧,吹得她瑟瑟发抖。只好颓颓地缩回去,侧过身,同身旁的女侍接耳絮语。
肖游只是喝酒。
待到花灯渐熄,才不紧不慢地续上,借着翻腾的火光,凝视对坐之人的神色。
“对他好些吧。”她长叹一口气,“毕竟,还只是个孩子。”
……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关心一个和她没有半毛钱关系的陌生人,是能攫取到什么天大的好处么?
过剩的关爱,只会叫他感到恶心。
她自己不过是个供人取乐的姬妾,自顾不暇了……还有心思可怜别人,不如多可怜可怜自己吧。
肖蛉的耳朵轻颤,在凛冽寒风中,薄而红肿的皮肤倏忽裂开,淌出殷红的血。
争先恐后涌入他耳中的,除了布料在水中卷动的哗哗声,还有二人逐渐变调的呼吸。
他厌恶地抬头,冷冷地瞥视黑夜中唯一光亮的高阁。
手脚早己冻得没有知觉,但他仍需在此浣洗,首到嬷嬷塞给他的所有衣物都过一遍水。
他连自己的生母是谁都不知道,偏偏这人成了他能从尸山血海中活下来的唯一缘由。
何其荒谬?
顶着瑟瑟寒风回到简陋的居室,正欲推门而入,却发现门口坐着个呆头呆脑的门人,抱着剑和木盒,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睡得正香。
肖蛉默默退开半步,试图跨过她进去。腿却一软,冷不丁被绊倒,重重摔在地上。
“你回来啦?肖蛉。”
门人醒了,眼睛水雾迷蒙的,动作倒说得上利索:
“肖夫人托我把这些带给你。里头是些金银细软,衣物簪饰……哦,还有药蝶谷出品的伤药。顺带一提,明日的浣洗,你不必去了。庄主有令,赐佩剑,穿门服,同我一并去三水真人那里修习。”
三水真人肖淼,剑修,是肖游的胞妹。
寂寥的月色下,肖蛉望着泛着冷光的宝剑,微微睁大淤青的眼睛。
心中轰然一声,怅然若失。
“你这屋里头也太破了……要不今晚就跟我走,去三水真人那儿吧?”
少女轻盈地笑着,朝他伸出手:“我师尊可温柔了……你不必怕,也不必怯,好好修习便是。用肖夫人的话来说,就是过往之事,不过是红尘一缕,不必介怀。”
肖蛉这才后知后觉,错愕道:“庄主何时成的亲?”
“呃……”少女抓抓脑袋,不知该如何解释,索性错开话题:“你走不走?”
她等不及肖蛉回答,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往门槛外拖。
“等等!”
瘦削的少年如纸一般轻薄,脚下踉跄,方才重摔的那一下起了作用,鼻血滴滴答答地顺着人中往下淌,流过他形状漂亮的薄唇,尖尖的下巴,最后落在凸出的锁骨和胸肋上。
黑夜中,他墨色的眼瞳隐隐泛着冷色的光泽。
仿若艳鬼。
“我的陶埙,”他并未理睬涌出的血,只是恹恹地望着自己未来的师姐,“不能丢了。”
“是很重要的东西么?”
“是亲人的遗物。”
肖蛉转身,走向昏暗房间的一角,从垃圾山一般的杂物里,掏出一个陈旧却平整的漆箱。
他利落背上,一瘸一拐地跟在师姐身后,往竹林深处走。
“师弟啊——”师姐回过头,尾音拖得长长的,“这样好的月亮,不吹首曲子尽尽兴么?”
风吹竹林,枝梢乱颤。
肖蛉并未理睬,只是一味地往前。
师姐也不恼,笑意盈盈地帮忙背着他的剑与为数不多可怜巴巴的家当。
她说:“我以前也像你一样。不过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也会想明白的。”
少年撩起眼皮看她。
“我叫周星移,师弟。周天的周,斗转星移的星移。你既命不绝于此,好好练剑,迟早会入黄金堂。”
他沉默许久,踌躇再三,还是忍不住问:“肖夫人,究竟是谁?我从未在族内见过。”
“天上落下来的神女呀。”
“……”
肖蛉哑然,只当她是在说笑。
三水真人所在的竹溪山距离本家山高路远,他只当这是朝露泡影般转瞬即逝的因缘。谁知重逢来得猝不及防,也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冬去春来,海棠满树。落霞缤纷,灼灼其华。
一身白衣的肖蛉于院中舞剑,刃出,如白龙腾水,惊落一地的花屑。
“好人,好人。”树上传来惊惶又压抑的呼喊,“能不能救我下来?”
肖蛉木着脸抬头,只见一玉面郎君扒着树干,两股战战。
他没动。
“好人?好郎君?公子?仙人?”
那人稀里糊涂地喊起来,愈发没了章法。
气氛一下子冷了。
肖蛉收剑入鞘,目色淡然。声音倒是隐隐出卖他乱了的心绪,浸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肖夫人何故在此?”
还女扮男装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