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缺陷
拥挤的人流和熟悉的家常每周五都会在省高校门口上演,围在一起的家长们谈论的话题永远离不开自己的孩子的成绩。
宋鹤时站在外围,面无表情听着旁边的两个人互捧。
学校里的学生一出来,那点嘈杂以人群为中心迅速扩散开,在并不宽阔的校门口凌乱无序。各个名字蹦出,一时之间都听不分明。
他知道温禾不会太早出来,靠在身后的墙上偶尔擡头看几眼。每个被接走的人脸上都带着笑意,有愉悦或者惊喜。这种情绪在宋鹤时的脑子里并不清晰,因为他很少在高中的校门口等到自己的父母。
温禾的父母他倒是见过很多次。
他关掉在看的策划案,后知后觉发现他其实少给了温禾很多承诺过的东西。像当时他在气氛正好的婚礼现场,信誓旦旦说过要经常去接温禾回家。
宋鹤时沈浸在自我责备中,差点错过正面走来的人。
温禾也没看见,她和组长在说期末的考试难度。还是段文武看到宋鹤时叫停要走的人,“小温老师,这是不是你家里那位?”
宋鹤时站直身子,默不作声往温禾身边靠近,向段文武礼貌打招呼。“很麻烦您在学校对温禾的照顾。”
她看着宋鹤时故作亲密和自己的组长的寒暄,皱眉拒绝他伸过来的手。
场面突然尴尬,宋鹤时讪讪收回自己的手。
人都喜欢在失去时珍惜。
她的脑子里跳出这一句,神色覆杂看了眼宋鹤时,侧身向段文武道别,“下周再聊组长,不然等会怕要聊到你家门口了。”
段文武是省高较早的一批老师,很久之前就在学校附近买了房子,来回上课不过短短几分钟路程。
段文武看出来两人之间的微妙,“也对,他难得来接你一次,不打扰你们小两口。”一句话不知道说给谁听,说完话背着手慢悠悠离开。
温禾没有反驳那句小两口让他心里生出期待,“上次元旦你没回去,妈妈说她很想你,下次我们一起回去看看她。”
“以前儿媳妇的身份是吗?”她不明所以,“都离婚了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回去。”
温禾看着宋鹤时神色暗淡,沈默间极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两个人情绪不佳的人站在路边容易吸引目光,温禾背过身问他今天来有什么事。
“财产分割做好了,你看看有没有哪里不满意?”
“协议呢?”她朝宋鹤时摊手,没在他身上看到文件袋。
听到她不耐烦的语气,宋鹤时苦笑,“放在车上,我去给你拿。”他转身走了几步,仓促间回头问:“今天我生日,能不能一起吃个饭聊一聊?”
她和宋鹤时好像忽然换了位置,原本冷脸相待的人卑微求和,在一段已经结束的故事里不愿抽身。温禾觉得自己最想问的话就是为什么,为什么冷落,为什么厌烦,为什么在能放手时苦苦纠缠。
餐厅定的是她常去的那家私房菜,宋鹤时点了一桌她喜欢的食物,递过菜单问她还要不要加。她沈默接过,勾上几道交给服务生。
“你还记得我的口味。”他有些喜出望外,拿过手边的酒想给自己倒一杯。
温禾不反对喝酒,只提醒道:“你等会要开车,我送不了你。”她猜到宋鹤时的想法,把自己手边的饮料推过去。
转瞬即逝的失落,宋鹤时顺从无比地放弃喝酒。她坐下来看财产分割协议,对分割结果意外,“在月湾的房子归我,其馀大部分财产也给我?”
“对,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想要的,都可以给你。”他说地真诚,好像就算温禾要他全部的身家他都能答应。
“那改改吧,车和房我都不要,财产按既定的比例给我吧。”
宋鹤时错愕,“你不是很喜欢月湾那套房子吗?”
温禾也不知道他是装傻还是真傻,不甚在意的点头,“现在不太喜欢了。”
她低头安然吃完这顿饭,没再和对面的人说过一句。
饭后服务生送上一个蛋糕。温禾在宋鹤时渴求的目光里点亮蜡烛,随着手机外放的声音跟着哼唱几句歌词。
灯又重新被打开,服务员贴心地把空间留给独处的两人。宋鹤时想把第一块蛋糕切给温禾,像之前每一年过生日一样。
“算算日子今年也是第七年的生日,从高三到现在。”温禾站起身,她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今天的任务。“但是我们真正开始应该是在大二,也是你的生日。”
那天的宋鹤时提着一个蛋糕和一束玫瑰,风尘仆仆出现在她宿舍楼下,经过的同学差点都以为是她的生日。
时间太晚,他们只来得及找到一家奶茶店。温禾坐在他对面看他闭眼许愿,再睁开眼时笑意盈盈。
那一刻她觉得不用问都知道宋鹤时许下的愿望。从前的爱给地太满,她捧在手里都觉得要溢出来。
现在他还要同样的方法来试探,温禾却一点都不敢接。
家庭美满幸福让她尊重爱也欣然接受爱,可是和面前这人的经历让她望而却步。选择再来一次多少像是赌徒在找不到自我的赌局里孤注一掷。
“我们体面的开始,也体面的结束。离婚让你觉得还有覆婚的可能,所以你总拿以前和现在想动摇我。”温禾举了一个贴近他的例子,“小宋总在生意场上做生意,遇到背刺的合作夥伴,下一次你还会选择他吗?”
浅显的道理,她要一而再再而三向宋鹤时解释。
宋鹤时关掉口袋里响个不停的电话,声音颤抖地问:“如果他有诚心,能不能原谅这一次吗?”
“怀疑落地生根,怎么可能连根拔起。我信不了你第二次。”她直直看向宋鹤时的眼睛,“如果你现在夜里难眠,情绪低落,不要在我面前装可怜。我只是把你给我的还给你。”
她的话好像一把掐住宋鹤时的脖子,让他撑在桌上艰难喘息。
“感情账算不明白的,我们就当扯平了。你可以过你的潇洒生活,找新鲜的人开始新的感情。”
宋鹤时不信她能轻易放下两个人的曾经,“你也会开始新的感情吗?”
“当然,”温禾对他话里的语气可笑,“遇见喜欢的为什么不会,而且我觉得下一个会比你更好。”她扬眉,把自己的包提上去前台结账。
温禾听见身后的声音,不耐烦的回头,“话都说清楚了宋鹤时。”
陆闵看见她转头习惯性往后一退,晃了晃手里的账单,低声笑道:“好巧,小温老师。”
没想过能碰到他,温禾楞了楞,随即越过他看到追出来的宋鹤时。他的西装袖口沾着奶油,拿着那个文件袋跑地狼狈。
陆闵顺着她的目光回身,看清来人嫌恶似地皱眉,越过身拿账单去付钱。
宋鹤时以为陆闵是在帮他们付钱,冲过去压住那张票据,“我们的事不用你管。”
“你在发什么疯?”温禾把人拉开一些,想让陆闵先结账。
这个动作落在宋鹤时眼里就是赤裸裸的维护,他没能很好控制面部情绪,不可置信望向温禾。他颤巍巍缩回被抓住的手,电光石火之间想起刚才温禾那句新感情。
“所以你说的比我好的人是他吗?”宋鹤时指着陆闵。
温禾正要否认,擡眼又看到他一脸受伤看向自己。每次都是这样,见面就搞地一塌糊涂。所有的委屈好像都是他受着,下一次又能当无事发生来找她。
她突然拽了拽陆闵的衣袖,用小声但是三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是,“他比你好。”
许愿抱着碗坐到沙发上,把碗里的大草莓送给她,“你什么时候这么勇,一句话得罪两个人?”
事后温禾自己也后悔,那一刻真的是昏了头才会鬼迷心窍拉上陆闵。现在她还能清晰记起截然不同的表情。巨大的局促下,她站在两个人的视线下无所遁形。
“宋鹤时的表情压根不用猜,倒是陆导应该很精彩。”许愿迫切想知道,“陆导是不是高兴坏了。”
“没有。”
“没有?”许愿不信,她觉得陆闵看温禾的眼神算不上清白。“那他什么也没说?”
“说了。”
那时陆闵低头看她用力泛白的指节,盯着她半晌没说话,最后对着宋鹤时客套解释:“别误会了,我不是温老师的男朋友。”
温禾为自己的冒失羞愧,张口想要道歉。陆闵又不疾不徐说道:“但是能让小温老师这样,只能说明这位先生真的很打扰到她。建议下次直接报警。”
许愿塞了满口的草莓汁,被一声报警吓地差点呛到。转念一想确实像是呆板的导演能想的办法。
只是分析的差错还是让她不免失望一下,“陆导居然没这想法。”她盘腿抽了一张纸巾擦掉嘴边的甜汁,“这就没了?”
“没了啊,遇上这么尴尬的事情我只想快点离开。”
宋鹤时被烦不胜烦的电话叫走,陆闵的包厢还有客人,温禾就来了许愿这里。她庆幸没有因为那天的聊天擅定陆闵想法,不然等她误会嘴上说着不对题的拒绝,恐怕更加尴尬。
人不能自卑,但是也绝不能自恋。温禾在心里强调千百遍,堪堪将不自在压下。她把带来的东西放到冰箱里,估计着时间应该要回去。
“你不如收拾东西来我这住,还能顺便看看房子。”许愿靠在门框上想留人。
她不好意思经常打扰许愿,在鞋柜穿好鞋子准备走。“买的蛋糕甜点记得早点吃,下次等看房再来吧。”房子的事情还是应该在寒假之前敲定,等回了n省再赶过来就不是那么方便。
电梯口的感应灯亮起,温禾裹好围巾推开门,沿路遇见许多散步的人。小区设施和环境都不错,她搬过来也可以和许愿加入散步队伍。
今晚去吃饭坐的是宋鹤时的车,从私房菜到许愿家不远,她一路走过来。现在回教师公寓的一段路,温禾在想打车还是坐公交。
城市街灯千盏,没一束光照亮她想去的方向。她在路边停步,开着导航找附近的公交车站,突然很想坐城市双层的公交。
坐在上面前排的位置能看清景城弯弯绕绕的公路。
每班环城公交间隔不长,她等了一会就等到。扫码付钱想要上去找位置,意外在转角看见车门外的人。
陆闵排队等在后面,上了公交车看见温禾站在楼梯口,侧身给其他人让路。
“小温老师要上去吗?”车子开动,陆闵一只手握住扶手。
那点强压下去的尴尬感升起,温禾胡乱点头回应,不敢看人直接往二层去坐。晚上坐公交人比较多的是大学城的那条路,因此上面没几个人。
她如愿坐到前面的位置,隔着半层楼高看两边不断倒退的店铺,城市的红路灯和行人驻足的红绿灯口。
行驶时车厢内的灯关闭,周围街上各样颜色的灯光照在透明玻璃,又都落到她身上。
安静空旷的位置和沈闷的光亮减弱感官,她在轻微的晃动中放平思绪。以至于身边的位置坐下陆闵,她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温禾以为经过晚饭的事情,陆闵已经下意识的远离她。现在他坐到自己身边,温禾脑子没转开口先道歉,“对不起陆导,那时说话没考虑后果,要是对你有什么不好的影响我会解释。”
她不清楚陆闵的态度,这个人好像就是白开水,很难从面上看出情绪。
“没事的,我知道你不是真心。”他的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只有沿途的灯光划过他紧绷的下颌。
像是一句帮她缓解尴尬的话,但是怎么听怎么都怪。温禾错开视线往窗外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陆闵轻声问她:“小温老师有生气吗,我那时候的话不是特别合适。”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他知道温禾应该是希望自己在那一刻应和她的话。
“嗯?”她只想到自己的欠缺考虑,没想过陆闵会反思自己。她摇头,“没有生气没有生气,是我自己没处理好。”
“不怕你笑话我,我总觉得他求和的可怜样好像都在说我冷漠狠心。甚至连两个人都分开了,有一点动静都搞地我对不起他似的。”
以前的宋鹤时偶尔也会示弱让她心软。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维系着的那份感情断了,温禾再看只觉得刻意。无名之火忽然烧起来,她自己都没及时扑灭。
“是因为做错事失去了,所以想要用苦肉计挽回。你没对不起他,是他不值得。”陆闵顺着她的话接,“我只是不想你说出来的气话让他造成误会,进而影响你自己。”
“我能有什么影响。”温禾伸手抵住下巴眼神飘忽。当时只想着能气到宋鹤时,话出口就没想到过其他。
“可能是我想太多,我觉得那种情况下太容易把你从受害者变成有罪者。”陆闵迎上温禾突然擡起的眼,“可能是职业的原因,我有时会在意外界的声音。”
他需要从外界的反馈来看这部片子拍地如何,或褒或贬。
这让他对后期的考虑会更全面一些,对人想法的猜测也会更多一些。
“人是多面的魔方,可能一面纯良一面伪善。受自身的局限我们可能只会看到事情的部分,但是想象延伸是无法控制。”陆闵安静两秒,把想表达的意思引到刚才的话题上。
温禾慢慢在理解,她试着以局外人的眼光代入。在当时的餐厅,落魄狼狈的男人追着女人出来,看见女人和另外的人站在一起,甚至还把两人进行比较。
温禾笑骂:“这样看着我像甩了深情男友移情别恋的。可是这种认知缺陷会一直存在,我难道永远这样。”憋屈两个字她说地小声但咬牙切齿。
“倒也不必,只要装作看不到他的情绪。”陆闵口吻随意,“就像放任一个不受管教的孩子,你的不在意只会让他更憋屈。”
温禾掂量了自己职业的敏感性,不敢想如果当时餐厅里有熟人,那种情况会被猜测成什么。最后一点点的尴尬烟消云散,她对陆闵只有钦佩。
“陆导永远是这么理智吗?”
广播播报到达的站点,两个人一前一后下车。
对面的早点铺子还开着门,小屏幕的电视剧里放着老版本的《西游记》。周五学生放假的夜晚街上行人车辆都变多,他们身后一墙之隔的地方就是省高校园。
陆闵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移过足尖漫不经心回答刚才的问题,“我不是你说的理智,我对喜欢的人或物有想象不到的疯狂。”他低头凑近,看地上的影子在街灯下融汇。
温禾对此一无所知,她看着陆闵风吹雨来都不动的神态好奇,“很难想象。”
“因为现在不是最好的时候,不然可以让小温老师看看。”他的语气戏谑,像是分开前无关痛痒的一句玩笑。
陆闵的电话在响,温禾看他接通说起工作,在旁边不作声指指自己要走路回去了。
“我这边有......”
温禾看着陆闵没说完像是要挂掉电话送她,急急伸出手指做了噤声动作。带着冷意的食指轻轻碰到陆闵挺翘的鼻子,他不受控制微仰起头拿嘴唇去触碰。
温禾的手指完整放在陆闵的鼻唇处,温热潮湿的鼻息扑在关节。她慌乱撤回对着人摇头,自顾自的往前走。
陆闵对她言听计从,改口让那边继续说,自己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他习惯做一个注视者的角色,在温禾允许的情况下和她保持距离又远远看着她。
因为巧合产生的亲昵都是他偷来的礼物,可以在看不见的日子里一遍遍回想。他结束通话站在寒意凛冽的街上,擡眸恰好看到熟悉的房间亮起温暖的灯。
他的感情会因为交集的增多愈发浓厚,靠近的距离会让藏在皮肉下的心跳加速。他告诉温禾要装作看不到别人的情绪,可他自己又时时刻刻被她的情绪带动。
有些人真的是扎根在生命中的一根刺,用蛮力拔不掉,时间也消不去。她会在血肉和记忆的沃土里获得养分,于荒芜之地开出带刺的玫瑰。
温禾之于现在的他,好像就是这样。
悄无声息藏匿在最深处,但是四季叠换,春风吹起生机时,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摘下那朵受过伤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