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江见月六神无主地跟着顾雨停到机场,登上最近一班回海城的航班。
飞机起飞前她恍然回过神来想起伦敦的家里还有人在等她,匆忙拿出手机打电话,又发现出门前忘了给手机充电,电话还没拨通就自动关机了。
飞机升空,一路南归。
江见月走时,伦敦城郊老宅中炉火还在静静燃烧,厨房里炖汤的砂锅正冒着缕缕的热气。
外面还在下雪,陆在川静静坐在窗边,目光透过飘飞的雪看向房前的路。已经等得有些久了,但是他没有着急。
想起小时候在港岛,江见月寄宿在陆家的那段短短的日子,他也是这样每天等她一起坐车上学,一起回家。小姑娘早晨赖床起不来,他也还是等着,一点不在乎自己上学会不会迟到。
但其实,他是一个时间观念很强的人。
那时候的每个清晨,他都在她房间门外默默看着手腕上的表,数着指针移动的格数,心里希望她可以多睡一会儿。因为那个时期她的情绪很差,他但愿至少她的梦都是好的。
再小一点的时候,他们一群小孩子在江山明月舫里玩捉迷藏,江见月喜欢当鬼去捉别的小朋友,而他喜欢藏在明显的地方等她来捉。
有一次藏在她的画架后,透过木架子的缝隙看着小姑娘东一头西一头地抓人,偏偏就是发现不了他。那一次他也等了很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等她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时间再往前一点,在他被陆家认回去之前,每天在陌生的家里独自等母亲回来也是他的习惯,有时一等就是一整夜。
当然,母亲不一定回来,所有等待都不一定有结果。
在港岛时他虽然每天等江见月,但小姑娘从不和他说话。
小时候那次捉迷藏,他也并没有被她捉到。
那时他躲在画架后看到她的小红皮鞋朝自己一步步走过来,但就差一步的时候她拐了个弯,抓到了藏在窗帘后面的陆逾明,然后就和陆逾明一边打闹一边跑远了。他在原地又等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游戏已经结束了。
再小的时候,等过十二点也不见房门被推开,他就知道母亲又不回来过夜了。
此时此刻,也是一样。
渐渐地壁炉里柴火燃尽,厨房里炖好的汤凉透,窗外的雪停下,天黑了又亮。这时,他知道他的小鸟不会再飞回来了。
身旁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是一条信息。
“先生,江小姐回国了。”
陆在川盯着屏幕片刻,然后把手机关机扔到一边。
时间早过了十二点,今天是圣诞节,明天就是新年的第一天。
这本来应该是她和他的第一年。
江见月的画还没有画完,巨大画布静静立在客厅中间,画中人卧在壁炉前,浴着火光,面目模糊。
陆在川在画前站了一会儿,目光掠过画面,扫过画架上整齐排放的鬃毛笔,还有颜料未干的调色盘和盛着松节油的玻璃杯。
所有这些东西,都被它们的主人遗弃在了这里。
他最终将炉火扑灭,让那幅画留在这栋房子里,自己转身离开了。
江见月在飞机头等舱里辗转煎熬。
江见君患的是一种极罕见病,主要症状是整个身体系统衰竭,所以早期很难被发现。现在他的病情已经进入加重期,据医生说可以通过多器官移植来拖延恶化时间,但也只能是拖延,并且实施难度很高。
这些,是江见月在回家的第一程飞机上听顾雨停说的。
接下来数不清多少个小时的漫长飞行对她来说就像一场噩梦,好像将她带回了小时候父母刚过世的那段黑暗时期。
但那个时候,至少有江见君日夜守护在她身边。
她想象不出来哥哥的病容,因为在她眼里江见君永远都是高大强壮并且冷静睿智的形象,甚至连疲惫的样子都不常有。
飞机遭遇强气流剧烈颠簸,让她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顾雨停握紧她的手不停安慰她。这让她想起小时候有次去坐过山车,她和顾雨停吓得双双脸如菜色,而被她们强拉去的江见君却从头到尾都面无波澜,下来后还把走不动路的她俩一个扛在肩上一个单手抱起,就那么闲庭信步地在游乐园里逛。
又想起在父母刚过世那一阵,江山明月舫曾因管理混乱陷入低迷,江见君于是就在兼顾学业的同时接掌了全盘运营,每夜通宵达旦地熬学习,到了早上却还是可以神采奕奕地出现在公司的视频会议里。
这才是她知道的江见君。在她的每一个回忆片段里,她的哥哥都那么健康有力量。
想得越多越折磨,等终于回到海城家里的时候,江见月整个人已经是精神恍惚。
时间是晚上,哥哥的房里亮着灯。她隔着薄薄的纱帘从外面偷偷往里看,隐约看到房间里多了几样医疗仪器。顾雨停此时已经在里面,正在和江见君说话。
江见月不想打扰他俩,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走进去面对江见君,所以只是在窗外站着楞了一会儿,然后默默转身走了。
走前她发信息让顾雨停先别告诉江见君她回来了。
从家出来,她心中茫然地沿着江滨游荡,不知不觉来到江山明月舫停靠的港口。
当下的江山明月舫已经整体停业一段时间,黑着灯飘在海面上像个巨大鬼影。
她又想起小时候这艘巨舫极尽繁华的样子,彻夜不熄的灯火点亮整个港口,还有江水一样不断的人流。现在什么都不一样了。
她摸黑走进巨舫,感觉自己也成为巨大鬼影的一部分。
巨舫顶层,她小时候的专属区域还被维持着原貌,那里有她的第一间画室丶只为她一个人服务的小餐厅,还有游戏间,一直连通到外面宽阔的露台,从上面可以直接俯瞰下方的巨大广场。
她站在露台上,看见广场中间的雕塑喷泉此时已经干涸,周围整排的餐厅和咖啡茶座都关着门,桌椅倒扣收拢,有些还盖着塑料布。
塑料布在海风里翻飞,发出扑簌声。
强劲的海风吹在身上很凉。
江见月倚在栏杆上看着远处海面出神,不自觉把衣服裹紧。她身上套的还是离开伦敦时那件宽大的黑色皮夹克。厚重皮革挡风,让她不觉得特别冷,将衣领拉高,还能闻到另一个人的气味。是那个没来得及说再见的人。
其实,她回去找过那个男人。
从伦敦到达中转机场时她第一时间给手机充上电,却发现他的电话打不通了。于是她暂时告别顾雨停,马不停蹄又飞为他回了伦敦。可是回到他们一起住的那栋房子,她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所有关于他的东西都不见了,除了那幅画。
她找不到他,只好又再一个人飞回来。
她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不告而别,目前心里装着哥哥的事也没那么多心思去猜,只有把这件事先放在一边。
不知在露台上站了多久,江见月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回头时看见一道修长身影出现,她的心脏砰砰跳了几下,但很快看清来人的脸,这种感觉就消失了。
傻了,本来也不可能是他。
“你才走了几个月,怎么连穿搭风格都变了?”陆逾明来到她面前站定,笑着点起一支烟。
江见月不说话,冷冷盯着陆逾明。
“在你发脾气之前我先声明,大哥最早提出把你骗走的时候我是不赞同那个做法的。”陆逾明擡手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主动求和。
“那你还配合他?”江见月没有好脸。
“因为大哥说得对,你如果留下,如果不恨他,就一定会在他走后被这艘船拖住一辈子。你念旧的性子他最了解,所以他想送你走,想要船沈,我帮他。”陆逾明收起笑容。
听他这样说,江见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一点也没错,在她重新踏上这艘巨舫的一瞬间,她就知道自己想要不惜代价把它留住,想让它变回从前的样子,好像这样一切就都可以回到过去,哥哥就会没事。
她吸口气,稍微整理情绪然后问陆逾明:“江山明月舫现在的情况,你了解吗?”
“你都看到了,不容易。”陆逾明再次轻推眼镜,垂眼向下望。
想要盘活这艘巨舫,需要一系列极其高昂运营成本,毕竟现在早已经不是它能凭一己之力拉动全国消费的那个年代了。再加上它身上背着百年历史,本身已经十分老旧残破,每年所需的修缮维护费用可以说是天文数字。另外,港口海域的使用权也即将到期,这么关键的黄金商业位置如果想续租,要动用的可不是普通的人脉关系。
就算这些都不提,按照前几年的情况评估下来,即使是不惜成本保住它,也不能保证后续会盈利,所以没有谁会冒险把这么多钱砸进去。目前放眼整个圈子,也只有陆家凭借过硬资本和与江家的世交关系,最有可能来掏钱当这个冤大头。
“所以其实,让我们订婚是我家老爷子的意思。”陆逾明接着说。
江见月一听,有点明白过来。
陆家爷爷在她小时候待她像亲孙女,也经常喜欢把她和陆逾明往一块牵,说不放心以后把亲孙子交给外面不知根底的女孩,他俩能成最好。
现在看来,老人精明一辈子,也绝不可能白拿钱出来做慈善,这次大概是想一边借保住巨舫之名促成她和陆逾明,一边也拿她这个人为这笔投资做担保。
“懂,我成和亲公主了。”江见月苦笑。
“这不就是不想让你做这个和亲公主,大哥跟我才演的这一出么。”陆逾明也笑了笑。毕竟这摊生意这么庞大,里面各种利益牵扯,他兄妹两人身上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唯有她江见月远走高飞就此消失,才能顺理成章地让这件事告吹。
但江见月还是感觉整件事的每个环节都让她难以置信。
“那,如果我要是不走,我要是答应了呢?”她不解地问陆逾明。
陆逾明轻推眼镜,沈默片刻才望着远处回答她:“那样的话,我照顾你一辈子。”
“开什么玩笑?”江见月觉得匪夷所思,“我们两个人之间明明就没有那种感情。”
“是没有,”陆逾明表情平淡冷峻,“但是大哥开口嘱托,只要你接受,我就会照顾你一辈子。”
“疯了吧你!”江见月没好气把头偏到一边去,“那你以后要是遇见真心相爱的人怎么办?
这时忽然来了一阵很大的风,吹得远处水面涟漪涌动。
“我从来不信那些,你知道的。”陆逾明摇摇头嗤笑一声,脱下西装外套递给她。
“但是,我信啊!”江见月推开他手,突然情绪爆发,眼泪断了线一样簌簌落下来,“而且我还遇见了……”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她两只手紧紧抓着身上皮夹克的衣领,迎着风来的方向转身就走。
离开巨舫后,江见月回到自己的画室。
画室临江,是哥哥为她置办的,里面一切都是最好的,只是没有燃着火的壁炉,显得冷清。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钟情于壁炉。
从伦敦发回来的特快包裹靠在画室门口。她拿起美工刀小心将里面的未完成的画拆出来,摆在画架上。
画中男人看上去肌骨鲜活,身躯的每一处都被细细刻画过,只有脸还未完成,是一片朦胧的大致光影。
江见月站在画架前凝望了很久,然后拿起画笔,调了颜料,凭借记忆画完了那张映着火光的,好似仍带有温度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