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
回到路安的第三天,如也便带着孟不晚去了隐在市井旁的庙宇,探望慧极。
正值深秋,道路两旁铺满了枯叶,院中却还能听得零星蝉鸣。
她们穿过环形佛堂,在大殿中看见一个独自诵经的老僧。
如也在殿外静立,等到他放下手中珠串才走上前,合掌行礼,“慧极师父。”
慧极徐缓转身,对着她轻轻点头,随即看向她身旁的孟不晚,轻言:“故人重逢。”
孟不晚神色微楞,片刻,才恭敬地应答:“久别了。”
当初她被五世圣尊所救,在行舟殿暂住的两个月中,曾与前来拜访的慧极有过一面之缘。
只是不曾想,再相见,竟隔了二十馀年。
如也迟疑地问:“你们认识吗?”
慧极笑着答:“一见如故。”
继承这座庙宇住持的衣钵后,他去过一次行舟殿,拜访五世圣尊时他受到他的重托,在路安,等待如也的到来。
而当时还不知情的孟不晚,是这场斗争中,他唯一的盟友。
一阵寒暄后,慧极领着她们去了后院。
如也跨过门槛,院中景色依旧,连吹来的风,都是熟悉的温度。
窗台下,那盏已熄灭的油灯,不知何时又再次被点亮了。
“慧极师父。”她好奇的目光停留了许久,“这盏灯……”
“如也,这是由你点亮的。”
“我?”
她诧异地回望,慧极从容地迈步向前,缓缓道:“世间所有灯,皆是由你点亮。”
话音刚落,他推开了禅堂的大门,幽暗的四方空间中,摆放着一盏灼灼燃烧的莲花灯。
“有法门名无尽灯,无尽灯者,譬如一灯燃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
一语毕,慧极面向她,沈声道:“如也,因为你点燃了无尽灯,世间灯,便从此长明了。”
他们走出后院,在殿堂中忽然看见一个女子跪拜的背影。
她虔诚地礼拜了三次,听见身后动静时才转过了身。
女孩年纪很轻,十几岁的模样,浓密黑发扎成了两根麻花辫。她手中攥着一个提包,不安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来回地瞟过。
“您……”
“我…我找这里的住持。”
慧极刚开口,女孩便急迫地接过了话。
“我叫慧极,庙宇中只有我一位僧人。”他向前一步,“是谁让你来的?”
女孩低着头默了片刻,将手中鼓鼓囊囊的提包往前递了递,“是…林桦,林妈让我来的。”
慧极接包的手一顿,里面装着一件藏蓝色的棉绒外套。
如也记得,她曾与这件衣服的主人打过照面,那时,慧极说她曾是他的妻子。
“林妈的果园在我家旁边,她常常送新鲜的橘子给我们吃,去年她生了病……她说等她去世后就把这件外套带来给这里的住持。”
女孩走后,慧极在殿中为这段已了的因缘诵了三遍超度经。
夜幕降临,她们在门边与慧极话别,他说:“我入寺以后,她在这世上就没有了亲人。她胆小,怕黑,说离开的时候,希望我可以送送她。”
回家的路上,她们绕了路,孟不晚说她想去看看以前住的老房子。
人群零散的斑马线亮着红灯,她远远地就瞧见了繁华中,唯一一幢爬满了绿藤的古朴建筑。
她们慢慢走近,在生锈的铁栏边驻足观望。
荒废花园的杂草丛里,躺着几座东倒西歪的雕塑,枯叶散乱,没有生气。
沙沙——
秋风经过,如也循声看去,不远处,一颗大树的枝叶轻轻拂动,摇晃的绿叶间缀着颗颗饱满的红豆。
孟不晚嘴角挂起浅笑,说:“很小的时候,是父亲与我一起合种了这棵红豆树。快……四十多年了吧。”
如也站在她身侧,低声感慨:“想不到现在,它仍然长得这样好。”
两人看得入神,角落忽然传出一声呵斥:“怎么又是你?”
她们错愕地转过头,看见一位举着铁锹的老人,正隔着围栏皱眉盯着她们。
孟不晚认出这是上次将她撵走的守院人,刚想解释,身后又响起另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奶奶!”
是在庙宇中碰见的女孩。
女孩推开铁门同老人耳语了几句,又返身向她们招手道:“你们进来吧。”
她们走到红豆树下,女孩有些抱歉地说:“我家就在这幢别墅背后,奶奶为了供我读书,在这里守了快十多年,已经对这里有感情了,看见陌生人难免有些紧张。”
孟不晚轻柔地安慰她,“没关系。只是没想到还能在这里碰见你。”
女孩叹了口气,“林妈的果园很大,她一个人顾不过来,往年都是我和奶奶帮忙,但我明年要高考了,奶奶就让我去找能接手的人。”
孟不晚看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擡起头,“叶绮。”
“小叶,你能带我们去看看吗?”
沿着别墅后的小路,不过步行了十多分钟,她们就到了果园。
脚底刚踏入柔软的土地,眼里便盈满了绿意。
叶绮在前面带路,领着她们参观,三人穿梭于丛林间,悠然果香浸染了蓬勃生机。
-
深夜,孟不晚独自坐在客厅。
海风被隔绝在门窗外,她发着呆,忽然听见走廊有开门声,几秒后,她与同样失眠的如也,相视而笑。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也不开灯。”
“如也,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她在她身边坐下,看着面前还未掀开的防尘布,里面是大大小小的画框,沈默片刻后她说:“似乎人生,很难在我们的规划中。”
孟不晚拢了拢头发,低着头没说话。
“不晚,你是不是……想接手那片果园。”
“我七岁那年太贪玩,和同伴们玩捉迷藏的时候躲到了一处荒地,直到天黑都没人找到我。后来我太害怕就蹲在原地哭,哭累的时候忽然看见一棵橘子树。
黑漆漆的天,树上结的橘子却好像闪着光,我一路追着过去,一个树下的阿姨发现了我,她领我回了家,我告诉她,是橘子亮的灯才让我跑了出来。”
墙上的挂钟走到整点,她接着说:“看见那片果园的时候,我在想,原来人生中走的每一步,都是因,而无论我走出多远,都会接下这个果。
我离开这里,又回到这里,我没有了家,但有了一片橘林。”
冥冥之中,四个字,囊括了所有。
-
新年之际,如也一早就去庙宇见了慧极。
除夕时,孟不晚送来许多新鲜的柑橘,她正帮着慧极拣选,更换供果。
每座佛像前都都摆满后,还剩下了许多,她随手拿了一个,剥开分了一半给他。
两人悠闲地坐在后院的古树下,冬日暖阳斜斜地映在湖面。
“慧极师父,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这里修行的僧侣只有您一个人。”
他放一个橘瓣在嘴中,咀嚼完后才笑着说:“如也,你来这里这么多次,可知道这座庙宇的名字?”
她的脑中快速闪过无数张画面,刚想起身出去看一看,慧极却叫住了她。
“不用去看了,从我接管这座庙宇开始,我就把门匾取下了。”
“为什么?”她略感诧异。
“人人都需觉悟,即心即佛,一切求神问卜皆属外道。”
“那您不接收僧侣,也是这个原因吗?”
“发大乘心的修行人,决不会拘泥于庙宇享清净,神佛大都活在众生之中。”
临近傍晚,如也离开了庙宇。
回去的路上她走得很慢,夕阳从天边渐次染过,街道的人群欢声笑语。
她把脸埋进绒绒的围巾,想着,又是一年春天了。
天色愈走愈暗,右脚落到海边的那一刻,一束烟花正好在她头顶绽开。
她仰面凝望,想起《树犹如此》中的一段话。
“阿青,也许天长地久可以做如此解,你一生中只要有那么一刻,你全身心投入去爱过一个人,那一刻也就是永恒。你一生中有那么一段路,有一个人与你互相扶持,共御风雨,那么那一段也就胜过终生了。”
想来想去,原来她仍是个俗人,有爱恨,有痴嗔。
再细想想,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因为神佛悲悯,独爱众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