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
整个下午,如也都懒懒地坐在阳台,这天的日光并不浓烈,身旁洗净的长衫晾在围栏上,随着秋风散发着洗衣液淡淡的桂花香。
不过是一个短暂的下午,等她再次回到房间时,忽然觉得满屋的油漆味十分刺鼻,果然人对于环境的适应能力没有下限,住了月馀,直至今日她才有所察觉。
她走到玄关,想将屋内的门窗全都敞开,刚推门,一道悠扬婉转的声响传来,她探头看去,门把手上不知何时挂了一串风铃。
她拿到掌中细看,穿过贝壳的丝线尾端坠着发亮的珊瑚珠,是昨晚在她手中忽然断掉的那串。
“一丶二丶三……十七。”
她数了几遍,仍是少了一颗,她将风铃挂到无尽的长衫旁,眼前幽蓝的海水涨了又退,茫茫深海,她不知他是怎么找到这小小圆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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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时节,秋意渐浓,静谧山谷中的墓园却绿草如茵。
孟不晚与何均站在两处紧邻的墓碑旁,人生不过半载,她已送了白发人,也送了黑发人,这世上再也没有与她有血缘的亲人了。
她摘下墨镜,枯白的脸庞没有一丝血色,“何均,过去的二十多年,辛苦你了。”
何均侧目看着她:“小晚,你把遥遥留在我身边,有她陪着我,这些年来,心中的乐总比苦痛多。”他埋下头,缓缓道:“心甘情愿的苦,我甘之如饴。”
她放下手中的花束,之遥已如五世圣尊所言,引渡了该引渡的人,也了结了今世的因缘,而她与何均因为之遥产生的连接,也到了该断的时候。
“何均,你是个好父亲,你给了遥遥能给的一切,虽然我从不觉得你亏欠了我,但这么久以来,你一直都在想方设法补偿我。”
她站起身,面目平静:“你的付出,已经够了,我吃的苦,也够了,彼此再多一分,就扯不平了。”
何均闻言只能苦笑,这世间苦痛并非具体的数字,如何能打的平呢?何况他一心所求的,早已被现实搓磨殆尽。
他独身一人抚养之遥,她六岁时他将她带到舟岛,企图挽回孟不晚的心,却不曾想,在她身侧早已有了旁人的身影。
他想过放弃,想过另娶,可这段年少的感情在他心里埋得太深,他无法说服自己再重新爱上别人。这样一厢情愿的付出,他又该向谁去扯平呢?
片刻,他擡起头与她相视,唏嘘不已:“小晚,我苦为你,你苦,又是为了谁呢?”
孟不晚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他知道他说的是里德。
那年,五世圣尊涅盘的消息刚刚公布,她便回到行舟殿为圣尊烧了三柱香,下山时在大门旁发现了奄奄一息的里德,她当即找了几个殿中的沙弥,艰难地将他带回了行舍。
里德躺了足足一星期才能勉强从床上坐起身,他磕了三个月的长头,腿上的肌肉已经萎缩,何均来时,他只能在孟不晚的搀扶下走几步,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孟不晚守在床边照顾他。
这样的画面在何均看来,便是一对情深意重的恩爱夫妻,她宁愿留在舟岛与里德过这样的苦日子,也不愿与他一起回路安做他掌心的何太太……
何均见她沈默不语,深吸了一口气,佯装轻松地问:“你与里德,还好吗?”
她终于笑了:“挺好的。”这个持续了二十年的误会,临别了她也不想解开,或许他知道她已迈步向前,心中的执念才能被彻底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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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凉的海风是狂热的,拂着孟不晚大衣的一角哗哗作响,她站在无人的海滩边,将手中的红色玫瑰立在了一处礁石旁。
身为母亲,她没有在女儿的生日丶成人礼…没有在任何一个她该送花的场景出现,如今却只能在女儿投海的地方送上她生前最爱的红玫瑰。
她凝神看着翻滚的海浪,又落下泪来,二十多年前,她也曾在另一片大海前痛哭,母亲离世后,她再也不敢看海。
“遥遥,妈妈不知道天上的时间该怎么算,但你离开人间这样久了,有没有见到外公外婆呢?你外婆是一个很爱唱京剧的人,临走那天还穿了她最舍不得穿的戏服,只怪妈妈太粗心,连这样重要的事都没发现……”
“遥遥,你外公虽然看起来很严厉,但他一定会很疼爱很疼爱你,小时候他就事事都惯着我,还常常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他弥留之际一直唤我的名字,我却狠心没有回来见他。或许我是怪他的,怪他太贪心,也怪他太狠心……”
海浪声声,淹没了她的念白,心里倾泻的苦水比扑面的海浪更为冰冷,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玻璃瓶,蹲下身舀了一捧海水。
来海边前她回了一趟旧时的住所,萧瑟的院落中那幢木色别墅已爬满绿色的青苔,小时候她与父亲合种的红豆树却生长得格外茂盛。
她在树底下站了良久,一位带着宽边草帽的老人忽然从后边的凉亭处疾走了过来。
“我都说了多少次,这里没有荒废!你们这些开发商老盯着这块儿地干什么!”
她提了一把铁锹,语气也很凶,孟不晚有些不知所措:“阿姨,我…我不是开发商。”
老人睨了她一眼,仍是不相信她:“不是开发商?那你进来干什么?”随即,她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行了行了,我今天就给你们透个底,以后你们也别跑来白折腾了。”
老人稍靠近了些,悄声说:“这房子以前是孟家的,这何总呢,又和这孟家小姐有过一段儿,孟家出事都这么些年了,他至今还未婚……”她撤后一步,拍了拍树的枝干:“再说这红豆树,自打我管这儿开始,我就从来不浇灌,它却年年都能结果,你说这是为啥?”
孟不晚仰头看去,头顶层叠的枝叶下结出了一颗颗饱满的红豆,老人的声音仍回荡在耳边:“换成其他树早枯死了,巧就巧在这是棵红豆树,只要有人相思,那就可以结果……”
树能结果,他们却不能。
她闭起眼,半生苦涩梗在喉间,如蜡丶如沙,吐不出,咽不下。
何均,今生终究是我欠你多些,来世,我再慢慢偿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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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紫云霞从天际铺开,如也走到屋外,准备将无尽的长衫收回房间,风铃挂在围栏上轻声碰撞,她伸手取下,一擡头便看见走来的孟不晚。
她身上穿着深灰色的风衣,手里握着一个玻璃瓶,远远的,她已看见她嘴角的笑意。
“如也…”她还未走近,她已经跑去抱住了她。
孟不晚轻拍着她的背,两人沈默地对望,彼此眼中都有泪光闪烁。
她放开手,看向了手中的风铃:“不晚,对不起,你给我的手串被我不小心弄断了…珠子还丢了一颗。”
孟不晚的手抚过风铃,眼波温柔:“没关系,她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以为你已经回了舟岛。”
“是遥遥的司机告诉我的,他说她生前经常来这里找你。”
她目光闪动了两下,脸上的欣喜神色黯了下去。
“如也,我今晚就要回舟岛,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她连忙点点头,孟不晚将手中的玻璃瓶放到了她手上,“你帮我把这个瓶子寄到行舍吧。”
她看了看手中的玻璃瓶,里面装的水还沈淀着一些沙粒:“这是海水吗?”
孟不晚轻点了几下头,又摇了摇:“我想带她回舟岛。”
如也慌忙埋下头,眼泪无声滑落,她曾去墓园看望过之遥,但她知道她的墓中是空的,她在一个夜晚投了海,身体没有被打捞回来。
孟不晚握住她冰冷的手,喃喃地说:“如也,我在舟岛生活了二十几年,也曾去庙宇中修行,念过不少经书,对于生死我早该看淡。”她将玻璃瓶再次握在手中,“我也该知道,她已经真实地离开了,这一切其实没有意义,不过是一种众生痴迷的幻相。”
她擡起手,替如也擦去眼泪:“但我活了大半辈子,也不过是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普通人,我有执念,也有拗不过的因果,我救不了众生,甚至救不了自己。可我现在时常觉得,或许梦幻,也是另一种真实。”
如也再也忍不住,张开手用力地抱住了孟不晚,小声啜泣变成了放声大哭,记忆里之遥聊起有关母亲话题时落寞的眼神,还历历在目。
那时,她们认识不久,之遥在无人的海边忽然说起她从小就没有妈妈,她也不喜欢那些刻意亲近她的女人,她知道她们只是喜欢何均的钱,并不是真心喜欢她。
她唯一觉得亲切的人就是孟姨,虽然她只在六岁时与她有过短暂的相伴,她在禅堂细心地教他们念书,她本是最调皮捣蛋的,但孟姨说的每句话她都能听进去。
回到路安后她和爸爸大吵大闹过几回,她说她不要那些涂脂抹粉的女人做她妈妈,她只要孟姨做她妈妈,印象中,一贯好脾气的何均头一次凶了她,此后他们父女俩便再也不提这件事。
何均忙于事业,仍旧单身,她也回到现实,继续做她的任性大小姐。
如也直至今日才幡然醒悟,原来她第一次在舟岛见到孟不晚时,那样熟悉的亲切感,来自她与之遥十分相似的眉眼。
晚霞被风吹散,孟不晚怜爱地将她哭湿的头发撩在耳后,“如也,我会在舟岛等你,总有一天,你会再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