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缘
天光亮起,海天一色。
如也拉开画室的窗帘,迢迢天边下,新生的日光正穿过云端抵达尘世。
秋季的海滩萧瑟丶宁静,她回到路安已经月馀,门边那块“今日店休”的手绘板落了灰,她却仍旧没有翻转过来。
曾经占据大半个房间的颜料与画框连带她的回忆一起,被清扫进了储物间,她还为此换了把新的门锁,并把钥匙埋进了沙滩。
她在试图整理自己,以这样麻木且逃避的方式。
日光透过玻璃照到了她脚边,她缩回脚,拉上了避光的窗帘。
房间的角落整齐地摆放着十多桶油漆,她拿起立在墙边的滚筒刷,掀开了漆桶的盖子,昨天的涂料还未干,但她已经浸满厚厚的白漆又覆了上去。
手中的滚轮刷划过墙面,就好像熨平了她皱巴巴的心,坑洞不存在了,心中的伤痛似乎也不存在了。
浸出的漆料顺着塑料杆滑到她的掌心,身上的外套丶裤脚都沾满了白色的漆点,她毫不在意,仍执着地将纯白染成纯白。
“砰砰……”
滚筒刷伸进漆桶里发出空旷的回声,她起身拆开另一个漆桶的盖子,空的,另一个,仍是空的,直到拆完一整排,她才发现这十多桶白漆已经见底。
但她心中的裂痕尚未铺平。
她走到玄关,随意趿了双鞋走出门,街角刮来的风经过她身旁都变得沈默,天色阴沈,钟表上的时间犹如幻梦,从她的世界里一起消失了,她看着街边赶路的行人,猜测现在或许临近傍晚时分。
“嘀嗒嘀嗒嘀嗒……”
直到头顶渐次落下雨滴,她才恍然奔走的人群,或许只是为了躲避一场暴雨。
乌云丶南风丶闷雷,一场暴雨的序曲在街道奏响,她伸出右手,雨水冲刷了她掌中粘黏的白漆,她独自站在寂寥的屋檐下,听着疾驰的汽车和身侧的风铃。
正值秋雨时节,上次躲雨还在盛夏。
咚——
思绪未落,身后忽然传来沈闷的撞钟声,她回转头,暗色的红漆院门将她瞬间拉回与无尽一起躲雨的屋檐。
她不自觉地推开门,熟悉的环形佛堂呈现在眼前,原来又是那座寺宇。她进门礼拜,悠然檀香从四处袭来,她取了三支线香走向大殿。
露天的广场同上次一样没有香客,她登上石梯,烛火飘曳的殿堂中只见得一位黄衣僧人的背影。
她刚跨过门槛,黄衣僧人便转过身,手里捧着一盏莲花灯朝她走来,“上次未问施主名姓,这次前来,可还是为了同一个梦?”
言落,他已走到她身前站定,她认出这是上次让她燃亮莲花灯的老僧。
“俗名如也。”她躬身行礼,只答了前一个问题。
老僧浅笑不语,从袖兜里拿出了一盒火柴,“如也施主赶得巧,这莲灯的烛芯刚灭,既是由你供奉,便由你再次点燃吧。”
老僧说完便将灯盏往前一送,她下意识倒退了一步,怔楞片刻后忙摆手解释:“我手上染了白漆,害怕弄脏了莲灯。”
老僧收回手,将莲灯放到了身侧的木桌上,他取出一根火柴划燃,清朗声线回荡在殿中:“《维摩诘经》云:‘有法门名无尽灯,无尽灯者,譬如一灯,燃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
随后他捧起燃亮的莲灯绕过如也,将灯盏放在了供台正中间。
“如也施主已燃过这一灯,剩下的任谁来点皆是一样。”
飘曳的烛火从她眼中亮起,指尖似有隐痛传来,她怔在原地一时语塞,片刻,只好躬身道谢:“辛苦师父了。”
-
夜幕降临,隐在市井旁的幽深古寺迎来了最后一位香客。
慧极坐在长桌旁,随着那人的磕拜敲着石磬,三声轻响后,他站起身朝香客走去。
“敢问施主名姓?”
香客从拜垫上起身,向他合掌行礼,“无尽。”
他躬身回礼:“老僧慧极。”
“师父可是智慧的慧?”
他浅笑着摇了两下头,“是晦暗的心念一转,才转成了智慧的慧。”
晚风从他们身后吹进殿堂,灯盏的烛火随风晃了几下,慧极擡脚走去,将莲灯挪动了一个方向:“老僧糊涂了,方才刚点燃的灯怎可放到风口处呢。”
无尽的目光跟随着他的身影,紧盯着他手中那盏铜质莲灯,一个名字在心头升起,他低声轻唤:“如也…”
一片静谧中,他急切地走到供桌前,“慧极师父,你可知这盏莲灯供奉人的去向?”
慧极不紧不慢地擦拭着灯盏边缘:“无尽,世间众生,欲渡无舟,一切不过是着相外求,求之转失,使佛觅佛,将心捉心。”
无尽失落地直起身,喃喃地念出了经文下半句,“遇缘则施,缘息即寂……慧极师父是让我息念忘虑,莫求取。”他沈默半晌,再次合掌行礼,正准备走出殿门,慧极的声音忽然再次响起。
“汝但任心自在,莫作观行,亦莫澄心,不作诸善,不作诸恶,触目遇缘,总是佛之妙用。”他轻叹一口气,转身看向无尽:“路安的海与舟岛不同,施主刚来不久,不如去海边随意转转。”
后院中的菩提古树沙沙作响,慧极徐行至一处窗框前,点燃了窗台下立着的一盏枯尽油灯。
攒动的火苗透过玻璃,将仅方寸的房间照亮,里面一位跏趺而坐的僧人缓缓睁开双眼,面颊上骇人的伤疤蜿蜒狰狞。
荣当站起身走到了窗前,隔着厚重的玻璃,他也能感到火光燃烧的馀温,他伸手轻触,为了这一刻,他已等待了二十年之久。
-
如也独自坐在无人的浅滩,生涩海风扑面而来,层浪拍打着礁石,海面阴郁,没有月光,但她知道月亮就在头顶上,千年万年,不被时间衡量。
不远处的另一片海滩燃起了烟火,她侧目看去,一对新人正在拍摄婚纱照,新娘手里举着烟花沿着海滩小跑,纯白的头纱垂到浪花下,她肆意地笑着,新郎跟在身后默默守着她。
她眼神回转,想起之遥也曾这样在海边奔跑,那时的她明艳动人,像新郎手中那一捧鲜活的玫瑰,而她短暂的人生,也正如这被折断的玫瑰一般,永远停留在了最初绽放的堤岸。
一股浪头打来,如也右手腕上的红珊瑚手串毫无征兆地断了,她慌乱站起身,试图追赶那股浪流。
沾了水的红色圆珠不停从她掌中溜走,她越追越远,直到终于攥住了最后一颗,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返身,撞上礁石的海浪便朝她的身后猛烈反扑,双脚失重,呼吸被淹没在海中。
她忘记了挣扎,或者放弃了挣扎,身体沈重地下坠,衣服上沾染的白漆随着海水向上蔓延,拖出了一条长长的白线,深海中,她宛如一只提线木偶。
意识在剥离躯体,她攥紧的双手也渐感无力,珊瑚珠再次从她指缝中溜走,平静的海面忽然泛起了涟漪,一股暗流朝她涌来,她睁开酸涩的双眼,想看清死神的面貌。
暗流渐近,不规则的光晕中她还是认出了无尽的脸。
她唇角挂起凄苦的浅笑,无尽,怎么又是你呀。
红色珊瑚珠从如也手中散落,划过无尽哀悯的眼眸,他落下的眼泪被海水稀释,游向如也的途中,他蓦地回忆起那个曾给予他灰暗人生片刻辉光的人。
无尽第一次见到孟不晚时他刚搬进后山不久,那时他刚上完第一堂中文课,小院的院门还没有挂上铜锁,他时常坐在湖边专心地临摹字帖,渴望读懂藏经阁中的汉字经书。
一个寻常的午后,湖边的院门被推开了一个小缝,他头也没擡,以为是送饭的曲熠,头顶却忽然传来温柔的女声。
他擡眼望去,一位与阿亲年纪相仿的漂亮女子正站在他面前,他放下笔盯着她说话的唇型,片刻,女子才反应过来换了舟岛语。
“你好呀,我是新来的中文老师,本来和戒严师父约好了明天来上课,但我记错了时间,现在好像又迷路了。”她顿了会儿,又笑着说:“戒严师父就是你们现在的师尊。”
他皱着眉语气有些焦急:“那南慈岸老先生呢?他不在行舟殿了吗?”
孟不晚蹲下身握住了男孩儿稚嫩的双手,“老先生有些事下山了,以后我来教你好不好?”她目光落到旁边的字帖上,“这是老先生给你的吗?你写得真好。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他低垂着眼,仍感到失落:“末尼。”
孟不晚拍拍他的头笑着说:“我叫孟不晚,以后你可以叫我孟老师。”
末尼点点头,合掌向她躬身行礼:“孟老师。”
孟不晚拉过他在身侧的石墩上坐下,她翻着那本字帖耐心地教末尼认字。自此,她便时常来到后山,有时早,有时晚,但他们每天都能看到同一个落日。
行楷的字帖上,末尼临摹的最后一个汉字是“爱”,孟不晚用手点着教他读音,末尼天真地看向她:“孟老师,爱那么伟大,为什么它的发音却像是叹了口气?”
孟不晚合上书册笑着问:“你怎么知道爱很伟大?”
末尼说:“我的阿父是北边部族的族长,他每天都要带领许多族人去打猎,有一年冬天他们在门口收拾行装,阿亲去马棚牵马的时候身后忽然蹿出一只野熊,阿父立刻跑去将她扑倒,熊爪把他的背挖出了三道血坑,他流了好多血,把床下垫的干草都浸透了。”
他伸手抹了抹眼泪,“我问阿父痛不痛,他却告诉我他很爱很爱阿亲,孟老师,我的阿父可以为爱付出生命,难道爱不伟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