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
无上撤回脚,转身从供桌上拿出了剃头的工具,他走到他身后,先用剪刀利落地将他粗硬的发辫剪断。
随后从盒中拿出一把银色剃刀:“你从偏远尘世来到这里,必是由强大的业力牵引,如今既有心留下,红尘俗事就莫再过问了。”
他宏亮的嗓音伴随着剃刀刮蹭的嚓嚓声,眼前如缎黑发尽数落下,他走到他面前,用一张方帕擦拭着刀刃。
“此后,你便改名为离尘吧。”
“戈...离尘谨遵师尊教诲。”
他简短地应了一声,踩着地砖上铺满的碎发走向了另一端。
“你叫末尼?”
“是。”
他的眼神直直地回望着无上,对方却偏转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你年纪尚小,剃头对你来说过早了些,今日就先剪去你的发辫吧。”
“我想自己剪。”
无上举着剪刀的手僵在了半空,对峙持续了片刻,他头微微后仰,俯视着面前的五岁孩童。
离尘从旁侧急切地走来:“师尊,末尼他还小,他不懂......”
“好啊。”他颔首应允,举着右手打断了离尘的解释。
他上前两步,弯腰笑着将剪刀递到末尼身前:“但刀尖锋利,小心伤着自己。”
末尼没有迟疑地接过,径直走向了内殿正中间。
他仰头看向高大的金身佛陀塑像,跪在拜垫上礼拜了三次,随后只听得两声清脆的咔嚓声响,他手中握着发辫走到了无上身前。
“我从无念起,何谈念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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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清风吹来,他从回忆里醒转,离尘眼中的恨意已被悲戚淹没,他再次走近,嗓音仍旧冷,却多了一分希求。
“你为了站在这个位置,杀了三个最爱你的人,无尽,你有后悔过吗?”
离尘的目光紧锁住他的眼眸,有那么一刻,他似乎都快看到他眼里飘忽的微光,可惜转瞬即逝,再探索只剩下麻木的漆黑。
他回到崖边,半蹲着抚了抚绣球花的花瓣,语调轻柔婉转:“阿生,生日快乐。”
言落,他收起眼中的不舍,拿起浇水壶下了山。
无尽靠着山崖的古树坐下,面前离尘种的满片绣球花熠熠生辉。
他种了十多年,在她离开的地方,只为她灵魂转生时将她回来的路照亮。
他望向天边仍漂浮的游云,日光如掩藏的记忆,正拨开云雾,再次降临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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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舟477年。
他众叛亲离的开端。
这天清晨,寻常的仪轨刚结束,他便独自回到了小院。
院中,一座古朴的宝塔形建筑,一池吹不起涟漪的绿湖,一排肆意生长的垂柳,是他成为圣尊后唯一能自处的场所。
他行至经阁二楼,从架上取了本汉字经书翻看,曲熠踏着稳步走到了他身前。
“圣尊这是……?”他看着他手里的经书迟疑了半晌。
他将书册合上,语调淡然:“图画好看。”
曲熠将探出的头往回缩了缩:“师尊的禅堂忽有贵客来访,说今日对您的查考挪到下周了。”
“我知道了。”
“那今日我也…..”
“你去忙你的吧,续完这盏烛灯我就回小院。”
“是,圣尊记得多休息。”
曲熠行礼后下了楼,不一会儿他便从窗户中看见他迈出小院的身影。
院外两旁的乔木繁茂葱翠,耳边蝉鸣不止,已是盛夏时节。
他将烛灯挪到窗前,翘首着院门,祈盼在师尊失约的今日能与他们在山顶重聚。
整个下午,和煦夏风将烛灯吹灭了十多次,他都不厌其烦地将它再次点燃,终于在临近傍晚时分,门口出现了一男一女的身影。
正是他等待许久的离尘与若生。
他们小心翼翼地踏进院落,环顾一周发现没有异常后,便快步往同一个方向跑去。
无尽躲在窗框边,目光追随着他们的背影,他也曾是这场“探险”的一员。
在他没有成为圣尊之前。
刚燃亮的烛灯还馀下大半截,他手指在灯盏柄下反覆摩挲,尖石镌刻的三个数字歪歪扭扭的,他犹豫片刻,将烛灯吹灭。
他走到小径门边,在荆棘丛前深吸了几口气,担忧三年未单独相处,彼此间或许会变得陌生。
但想到终于可以再见到他们,枯涸的内心似流出一条小溪,为焦躁灌注了清凉。
他伸手抚开荆条,刚迈出左脚,一声宏亮地喝止忽然从身后响起。
“无尽!”
他怔在原地,右脚仍保持着垫步的动作,只差一步,只差最后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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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生站在巨岩前,正将从斋堂偷偷带出来的馒头掰成小块:“你怎么比上次瘦啦?这次我带的馒头可多了,你多吃点。”
“小红你得少吃点,你看你肚肚上的肉,起飞的时候连小五的尾巴都赶不上。”
“诶诶诶,你俩别打架别打架,这儿还多着呢……”
十多只雪鹰围在她面前啄着馒头块儿,她像饲养员一样与它们交谈,还挨个儿给它们取了名字。
离尘从崖边摘了一朵花,走到她身边轻声唤她:“阿生。”
“哇!这花长得好大一团。”她捏着花茎旋转着看了半晌,忽然皱起眉:“这么好看的花,摘了多可惜。”
离尘笑着从她手中拿过:“它长在崖边也很危险,我们把它移种到古树下,每年都能多开几朵,以后说不定会开遍整座后山。”
他们找了两块有锋利尖角的薄石,蹲在古树旁埋头挖土。
“阿生,今天其实是你的生日。”
她看着天边快西沈的落日想了会儿:“原来是今天啊……”随后她停下手里的动作,小心翼翼地看向离尘:“你会伤心吗?”
离尘沈吟不语,今天与其说是若生的生日,倒不如说是他们三人第一次来后山的纪念日。
那时他们无拘无束地在山间野跑,若生见他与末尼都那么开心,便想着把今天变成一个固定的节日:“不如把今天当作我的生日吧!”
她跑到两人身边:“反正我也是师尊捡来的,正好缺一个生日呢!以后每年的今天我们都偷偷溜上来庆祝庆祝。”
……
离尘埋头继续挖土,回避了她的问题:“阿生,过了今晚你就成年了,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她蹲在原地,偏头看向下坠的日落,心中顿感惆怅。
“嗯…我也没想过,可能会一直呆在行舟殿里吧。”
离尘擡起头,看着山风拂起她一头乌黑的自然卷发,她与他不同,她仍是自由之身。
“你不想下山看看吗?”
她皱了会儿眉,放下石块走到崖边坐下,离尘也跟着坐在了她身旁。
夕阳馀晖在他们的背影上留下最后的馀温,她双脚荡在崖边,目光在天际和崖底来回地望。
“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
“像一大块整齐的白布,染着许多不同颜色的沙粒,生灵彼此交融,都各属其中,也以此为乐。”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头看向他:“离尘,你会想家吗?”
他摸着石头的尖角,试图抵消内心隐痛:“我十岁那年就与阿父阿亲在海啸中走散,本以为我不会再有家了,但寻找他们的途中我遇见了师父,是他带我来了行舟殿……”
“阿生。”离尘擡头凝视着她:“这里就是我的家,你就是我的家人。”
砰——
最后一缕日光被时间收走,若生还没来得及接话,身后就传来了巨大的破门声。
离尘转头看去,心中惊喜在看见无尽身后跟着的十多个僧侣时,彻底消散。
他们遥遥相望,谁都没有先做出反应。
无上从暗角处站到无尽身侧,若生慌忙站起身,收敛了往日的调皮:“师…师..师尊。”
“行舟殿的规矩你们都忘了?”
若生攥着衣角,师尊的语气让她感到害怕,从前无论犯多大错,师尊都不会真的责罚她,但他此刻脸上神色如冰,她知道今日恐怕逃不过了。
“师尊,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太高兴了,我…我……”
无上背着手冷哼了一声:“我初春捡到你的时候还不足月大,怎么生日就变成了夏天?”
“因……”
她刚想说话,离尘忽然把她往后拉了一把,直接跪在了无上面前:“师尊,是我贪玩,偶然发现了这扇门才带着若生跑到这里,我甘愿一人承担责罚。”
无上垂下手,退到了无尽身后:“今日是圣尊带我们来此地,不如你求他试试?”
离尘猛然擡起头,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可置信:“圣…圣尊,请不要责罚若生。”
他的额头磕到碎石上,传到无尽的耳朵里变成了震天的心跳声,一下,两下,三下……
整个世界都静了,只剩下麻木的敲击。
“求你,放过他们。”
他僵硬地转向身侧的无上,轻声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颤抖。
无上低头抖了抖袍袖上不存在的灰,沈声道:“离尘既为行舟殿的沙弥,那便按律处罚吧。”
他话音刚落,身后跟着的僧侣就走上前去,反束着离尘的胳膊将他架在了无上身旁。
若生站在原地十分担忧地看着他,仍想开口向师尊求情,但话未出口,无上淡漠的声音又再次响起。
“若生,你未受行舟殿的僧尼戒,今日又恰好是你住下的第十八个年头。”
她内心一紧,无上冷冽的嗓音依旧:“按理说,你已不是我行舟殿的人了。”
“师尊……”
“但我不会放你下山。”
她大舒一口气,脸上终于有笑意出现,师尊还是同从前一样疼爱她。可是下一秒,她刚挂起的笑就凝固在了嘴角。
“你要永远留在这里,永远留在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