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费
雨水沿着老旧的屋檐落下,白玉珏领着身后两人走进了廊下的一处房间,她打开实木衣柜翻找出一件嫩黄色旗袍递到了如也手上。
“这件做好后我就一直放在衣柜里,颜色倒更适合你现在的年纪。”
她轻声道谢后双手接过,冰凉的蚕丝在手中升温,她还从没穿过旗袍。
“对面就是一楼的客房,你可以先去那边换洗一下。”白玉珏指着对面的房间看向如也。
随后她又转头看着身后的无尽:“我先生的衣服都在二楼的箱子里,你和我一起上来吧。”
院落的木梯一踩一个响,吱嘎了十多声后他们上到了二楼,环着走廊步行了半圈,她推开了一间房门。
“你就在门口等我吧。”
她对着无尽说完就走进了整洁的屋内,房间没有开灯,只有落地玻璃窗投进阴天柔和的光线。
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沈重的皮箱,刚打开便看见正中摆放着的绒盒,她扶在箱子上的手怔楞了片刻。
鼻腔忽然涌出一股酸涩感,她连忙佯装被灰尘呛到,轻咳了两声。
“东西有些多,我可能得再找一会儿。”她转头看向头发滴水的无尽,“你先去旁边的房间里洗漱吧,我找到衣服后给你拿进来。”
无尽看着她润湿的眼角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左侧的房间,屋内布局规整,除了惯常的家具外没有多馀的摆设。
他把带在身上的沈香木手持放到了桌上,解下腰间宽带后将衣服叠放了上去。
进得淋浴间他开始冲洗身上粘黏的雨水,门外忽然传来东西掉落的清脆声响,白玉珏温柔的嗓音紧接着响起。
“干净的衣服都放在外面桌上了,我先下去了。”
白玉珏走下楼梯,刚好碰见了开门的如也。
她及腰的黑发已变得干爽,柔顺地垂在胸前,按她尺寸定制的旗袍在她身上有些宽松,但好在颜色很衬她。
“确实很适合你。”
她走下最后一阶楼梯,如也有些腼腆地看向她,她站在全身镜前时,总觉得穿旗袍的自己有些别扭。
“你第一次穿旗袍?”白玉珏走到她面前,又想起什么似的:“瞧我这记性,都忘了问你的名字。”
她害羞的情绪得到舒展,擡头与她相视:“如也。”
白玉珏楞了会儿,旋即温柔一笑:“倒是个很适合穿旗袍的名字。”
“你是来这边旅游的吗?”
“对,来散散心。”
“舟岛的确是散心的好去处,我每年都会抽空来这里住一段时间。”
白玉珏领着如也在院落中参观,两人漫步闲聊,环着整座院落走了一整圈,清凉的雨仍淅沥地下着。
“这么多绿植都是您一个人打理的吗?”
她浅笑着摇摇头:“我先生很爱花草,这些都是他生前栽培的。”
言落,她走到一盆开得正旺的绣球花前,伸出手轻轻抚弄它的花苞,语调变得哀婉。
“他像照顾孩子一样悉心照料它们,我却不懂得这些,或许,也从没试着去懂得过。”
如也在原地静默地站着,她的目光看向她纤柔如葱的手指。
她露出的嫩白手腕上还戴着一只翡翠玉镯。即便她对珠宝了解甚少,也能看出那只玉镯价值不菲。
片刻,白玉珏转过身,温婉的笑意重又出现在她脸上。
“你从哪个城市来?”
“路安市。”她想了想又接着说:“一个海边小城。”
白玉珏脸上闪过一丝欣喜:“难怪我们这么有缘,我很喜欢路安,还差点在那里定居。”
院落刮起阵阵凉风,白玉珏带着她进到了正中的厅堂。
坐下不久,她便从身侧递来一杯热茶,她伸手端时白玉珏却迟迟没有松手。
她疑惑地小声唤她名字:“玉珏?”她落在她手腕上的目光颤动了半刻,随即回过神讪笑道:“啊…小心烫。”
空气仿佛凝固了半晌,她低头饮茶,忽又感到身旁投来的目光。
“你的手串…很特别。”
她看向自己的手腕,半袖旗袍,恰好露出绯红的珠串。
“是朋友送的。”
“……朋友?”白玉珏心底闪过箱子里的绒盒,“我和先生结婚时,也曾送过他一串相似的红珊瑚。”
她的目光从如也手腕上移开,看向了院落的青石板,暴雨时节,她坐在屋内,心却被浮现的回忆淋湿。
“我父亲是经营珠宝的商人,我时常觉得他对珠宝的爱甚至超过了我,连给我取的名字里都带了两个玉字。也是在他的熏陶下,我从小就对珠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如也放下茶盏,沈浸在她娓娓道来的温柔叙述中。
“前二十年的人生我都走在他为我规划好的道路上,去全世界看展,去最好的设计学校留学,去他的公司任职,去……去和顶尖珠宝行业的儿子联姻。
他像安排展厅里的玉石一般安排着我的人生,却忘了我本是个活生生的人。”
她柔和的语气仍然平缓,如也却感到哀恸,她与白玉珏的人生本是两条绝不相交的平行线,但此刻,却因为某种机缘,她在聆听她的过往。
“本以为我的人生会一直活在他的规划中,直到在一次展览上我买下了一对红珊瑚手串。”她嘴角挂起笑意,像孩童尝到人生中第一口甜。
“我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痴的人,我从展厅出来的时候,有个年轻男人冲了过来,他得知是我买走了那对手串,就请求我转卖给他。但我看他穿着普通不像买得起的样子,就让身边两个保安把他拉走了。
但我怎么也没想到,几年后这个男人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那时我父亲的公司面临严重的破产危机,他替我父亲偿还了大部分债务,条件只是买走我手里的那对手串。我当时觉得他真傻,支付的价格早超出了原本的几百倍。
可我觉得他更傻的地方在于,为了一件我随意买下的东西,耗费了那么长时间。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懂得,世间所有可以用数字衡量的东西,比如时间丶金钱,都只是安在既定命运上的齿轮。”
如也低头抚弄手腕上的珠串,仿佛摸到了故事的脉络。
“如也,你恋爱过吗?”
“嗯…但对方背叛了这段感情。”
白玉珏再次转过头去,目光移到了青石板上排成一列的绣球花。
“是啊,背叛。那时的我觉得,他是我生命的启示,他的出现是为了向我展示人生多样的可能性,倘若我不去爱他就是背叛了自己。所以我选择背叛我的父亲,我拒绝联姻,拒绝一切循规蹈矩。我像战场上的战士,用尽了我所有的斗志昂扬……
最终却只换得一句,对不起。
他早有了想要一辈子守护的爱人,那对手串便是他们恋爱时他对她许下的诺言。他一路披荆斩棘,从一个无人知晓的穷小子站到了行业顶端,而我在他的人生中,连一个插曲都算不上。”
她将茶盏放到桌上,水雾氤氲,熏染她眼眶里不曾落下的泪滴。
“二十五岁那年我父亲生了重病,我遵循他的遗言嫁给了我的先生。婚礼当天我收到一个绒盒,是那对手串中的其中一个。原来他也知道红珊瑚从来都组不成一对,它永远是单独的个体。
他送给他的爱人,也送给我,他希望他的爱人幸福,也希望我与别人幸福。”
故事落到尾声,白玉珏长舒了口气。
“可是如也,我满足了,哪怕是一场梦,一场注定的遗憾,我也勇敢追过了。”
闷雷作响,她从座位上起身,回到了二楼的房间。
陈旧的皮箱仍敞开着,她缓步走近,拿出里面静躺着的精致绒盒。
先生在世时,知道这是她最珍贵的东西,临终前特意交还给了她。他一直是一个善良心细的人,尽管他们之间从来都是相敬如宾。
她打开绒盒,取出里面仍光洁发亮的珠串,时间没有夺取它的光辉,反而让它显得更加珍贵。
她将珠串放在手中,一粒粒转动,当年送出去之前她留有一个私心,在两个手串的某颗珠子背面,分别刻下了两人姓名的首字母。
他送还给她的这串,刚好刻了她自己的名字。的确没缘分,来回了几次,都是两清。
她走到窗前,举着珠串反覆地看,时间再久,手里摸到的刻痕都不会骗人。
如也戴着的红珊瑚手串上,那个隐秘的“h”也不会骗人。
她轻声叹了口气,想不到他们竟会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她环臂倚在窗框前,凝视着倾泻而下的大雨。
转身时恰好看到经过门口的无尽,他身形修长,买给先生的衣服穿在他身上,袖口都短了大半截。
“毛衣好像有些短了。”她走到他面前打量着说。
“没关系。”无尽低头理了理衣角,又看向她:“还不知道您的名字。”
“白玉珏。”
“无尽,很谢谢您。”
她笑了笑,握住他伸来的手。
“您有什么心事吗?”
白玉珏看向眼前这个少年,他的目光诚挚丶纯净,她想起刚才在房间不小心碰掉的沈香木念珠。
或许他便是先生让她等的人。
“今天是我先生的忌日,我本打算去行舟殿为他祭拜,但雨实在是太大了。”
无尽看向窗外顿了会儿,随后转过头:“雨阻挡了您的思念吗?”
白玉珏懵然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答,片刻,无尽的声音再次响起。
“您的思念,就是最好的祭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