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尼
傍晚,夜幕低垂。
曲熠手中揣着一本精致的小册子,正疾行在去师尊别院的路上,刚推开院门就闻得一阵茶香。
进得堂中,见师尊正悠然自得的品茶,脸上的惬意神情他已许久没见过了。
“师尊,这是无尽这段时间的起行记录。”
他跪下行礼,双手捧着那本厚厚的录册,献宝似的。
无上只应答了一声,手里仍端着紫檀木的茶盏小口饮茶。
曲熠擡头瞄了几眼,那尊紫檀木茶盏他还有印象。
是无尽成为圣尊后陵山禅师送来的登典礼,也一直是师尊最喜爱的物品之一。
半晌,见师尊没有伸手接录册的意思,他想到白天在藏经阁所见的画面,语气变得焦急。
“师尊,无尽这两天与……”
“好茶,你来品品。”
他话刚说到一半就被无上宏亮的嗓音打断了。
他耷拉着身子在原地顿了会儿,随后起身将册子放到桌旁,坐到了蒲团上。
身侧的无上却并不看他,擡手将另一个新的茶具翻开,斟满后推到了他面前。
他伸出双手去端,刚握住茶盏不足半秒,就被滚烫的杯壁烫了个措手不及。
半圆的罗汉杯在四方木桌上滚了个圈,热茶顺着边角嘀嗒而下。
他心急地想将杯子扶起,大拇指和食指刚摸到杯沿,又再次被它的馀温烫得松了手。
接连的磕碰声中,无上仍盘腿坐着,没有理会身旁人的窘迫。
他目光停在正面的窗框前,良久后才徐徐开口。
“热茶既已在杯中,你又何需着急。”
言落,他缓步行至窗边。
朦胧月色下,院落的一池荷花失去了它原本的清丽,显得更加妖冶动人。
曲熠仍望着他略显凄清的背影,迟疑片刻才又小声地说。
“师尊,我只是担心…无尽可能会因此想起些什么。”
凉风习习,无上背着手没有转身,回答他的平缓语调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灵魂流转中,肉身的记忆并不牢靠。他既灌注于一具新的躯体,就注定会失去点什么。”
他偏转头,看向右侧手掌上错乱的纹路,想起与无尽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行舟467年。
烛火通明的内殿里,他独自盘坐在佛堂的拜垫上,身后忽地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他缓缓睁开双眼,刚转身,便看见荣当领着两个男孩站在了空旷的殿堂门前。
他熟悉的面容已变去,但面前五岁孩童清亮的眼眸仍与记忆里无异。
他站在原地没有言语,孩童稚嫩的声音在良久的沈默中响起。
“您好,我是末尼。”
两人交汇的目光中,他的面容努力维持着平静,放在身后的双手却暗暗捏紧。
从前,是他站在门口看着圣尊;如今,是圣尊站在门口看着他。
他这一生与同一个人,竟有了两次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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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风吹落的枯叶从窗框处飘到了脚边,他弯腰拾起,用手轻轻碾过它凸显的脉络。
树梗光滑坚硬的触感让他确认回到了现实,他擡起头望向夜空,心中惶惶不安的情绪变淡。
“他降生于尘世,本就系着纷乱的因果,只是从前世的循坏被掐灭得太早,才免受七情六欲之苦。但如今他的因果循环在我手中,我随时可以拨弄。”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落地,他从窗台转过身,直直凝视着曲熠,语调也阴沈了许多。
“或者说,我已经开始拨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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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藏经阁回来的第二天清晨,如也听到第一声钟响时就赶紧起身收拾,去往广场的路上甚至排在了队伍前端。
与昨日相同的仪轨刚结束,大家就结伴前往各自值守的殿堂,唯她一人穿过几条小道来到了藏经阁门前。
她快步迈向二楼,还好昨日燃的莲灯未灭,她从旁侧拿起一块崭新的石烛换上,在楼梯的拐角碰见了无尽。
他们默契地走到木桌旁,他拿起笔埋头认真地书写着。
她歪过头看他的侧脸,想着要是能直接和他对话就好了。
正想着,他已将宣纸递到她身前。
“莲灯怎么样?”
“我换上了新的石烛,晚上走前再换一次。”
她看着仔细阅读文字的无尽,心中一动,伸手从桌上抽出了一张新的宣纸。
“我每天都要来这里守供灯,空馀的时间不如我教你中文发音吧。”
她在心里盘算,他既然能用汉字流畅地与人沟通,在她离开舟岛前应该也可以教会他使用汉语。
无尽接过,他阅读时眼里闪过一丝惊喜神色,但随即又快速地黯淡了下去。
他剑眉微皱,目光紧紧盯着手中摊开的薄纸,良久都没有动作。
他对汉字的发音并非一无所知,只是有人曾千般嘱咐,在这座庙宇中绝不能被人察觉这件事。
但当他擡头望见如也清澈灵动的双眼时,仍提笔在末尾写下了一个“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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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教无尽中文开始,她在寺院的日子就像被人上了发条一般,过得飞快。
也正如她所想的那样,无尽的学习能力很强,短短一周时间他们已经可以完全脱离笔墨,只用语言交流。
一个寻常的午后,他们并排坐在藏经阁外的水池边,和煦微风拂过,垂柳和身旁少年柔软的黑发同时飘舞。
她的目光顺着他头发飘动的方向出神,住到行舟殿后,她再也没有梦见过山崖边上的少年。
想到此处,她不禁感到有些落寞,无尽转头时,恰好捕捉到她脸上失落的神色。
他将身体靠近一些,眼神诚挚地看向她,语气也比平时更加轻柔。
“如也,你想起了什么?”
她回过神,无尽投来的目光莫名让她想起了离尘,他们都喜欢与她说话时直视她的眼睛。
她轻声笑笑,低头摆弄起手指:“没什么。”
晴空中几片云影浮过,压住了即将西沈的日落,淡紫色云霞紧随其后,她知道晚钟快要敲响,今日也快要结束了。
忽地,她脑海中闪过几帧被禁锢在离尘怀抱中的画面。
那时她还不知道无尽的名字,只记得他在身后喊了句舟岛语,离尘的背脊便登时僵住了。
她揣着极强的好奇心,努力回忆着那两个字的音节,随后她看向身旁仍静坐的无尽。
“无尽,舟岛语里的戈缇是什么意思?”
或许是她的发音不标准,也或许是她的问句太直白,无尽看向她的诧异眼神凝固了一般。
两人之间冗长的寂静被天空中突如其来的一声鹰唳打破。
无尽从石墩上站起身,他将手指放在嘴边吹了声口哨,一只纯白色鹰隼便从空中直下,落在了他的右侧臂膀上。
她看着眼前认真抚摸鹰隼羽毛的无尽,想起孟不晚曾说过北边部族的人有驯养雪鹰的习惯。
云影随风散去,日光的馀晖再次显现,他站立在碧绿的湖畔边,白色长衫照在湖面上波光粼粼。
他侧身而立,虽被周围繁密的绿植围绕着,却衬得他单薄的背影更加孤寂。
她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万千思绪开始飘散。
相处月馀,除了名字,她似乎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他没有剃度,不是寺院僧人,她也从未在仪轨时见过他,但他的长衫织线精致,也不像同她一样暂住的信士……
“如也。”
思索间无尽走到了她身前,手臂上的雪鹰仍在。
“你会害怕吗?”
他擡了擡手臂,温润的笑容又浮现在脸上,与刚刚的惊诧神情判若两人。
“我,我不怕。”
她站起身与她同高的鹰隼对视,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那你摸摸它。”
无尽忽然将它送到她眼前,她猝不及防大退了一步,不小心踩到了身后湿滑的泥泞。
眼看就要倒向身后飘满浮萍的绿湖时,无尽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的胳膊。
还好只是一场虚惊。
他们坐到藏经阁正门的石梯上,感受着日光最后的馀温。
“它有名字吗?”
她环抱着双腿,下巴磕在膝盖上,偏转头看向正在地上啄食吃的鹰隼。
“有,叫末尼。”
听见无尽唤它的名字,它立马扑闪着翅膀飞到了他们面前。
“末尼,末尼。”
她心中的畏怯情绪消退了大半,已经开始伸手抚摸它光洁的羽毛。
“末尼也是舟岛语吗?”
“是梵语。”
“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如也的问句像一把利剑,劈开了无尽心中的苍山。
他压制的记忆在心中绽开,却犹如昙花一现。
刚满十二岁那年,午夜时分他站到了清冷破败的院落中央,擡眼望向被圈禁的四方寒夜。
忽闻夜空中传来一声鹰唳,竟是那日将他从围困的人群中解救出来的雪鹰。
他记得它与众不同的血红色眼珠。
幼年时他曾见过阿父驯鹰,此时他学着记忆中阿父的模样,向前伸出了右侧臂膀。
雪鹰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后便从空中飞下,停在了他的右手臂上。
“我记得你曾救过我,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吗?”
在他的部族里,每个族人都会驯养一种生物,建立与自然的连接。
驯化前他们往往都会从取名开始,阿亲曾说这是彼此信任的开端。
雪鹰的喉头咕噜一声,认可了他的想法。
他的脑海中蓦地浮现出桑罗消散前,曾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末尼,记住你的名字。要像珠宝般,照亮整座舟岛,普渡万千众生。”
他擡起头又看向这片四方的天,眼角噙着的清莹泪珠闪出灼灼星光。
“以后,我就叫你末尼吧。请你时刻照亮我丶提醒我,终有一日,我会寻到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