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翅
城外。
一架轻装飞行器落向戈壁,舱窗开启,卷毛的雌虫说:“他们还有十几分钟就要到了。”
“磨磨蹭蹭的。”
雷伊斯皱着眉头。
军用货车装载量大,速度远比不得飞行器,这也使得后出城的雷伊斯争取到了迂回至队伍前方的时间。
雷伊斯信不过雄父的下属,一得知兰斯特出城去了,叫了几个狐朋狗友就马不停蹄地出来了。
都城外环境恶劣,黄沙漫天。
雷伊斯拉下护目镜,透明的镜片挡不住杀意。
他们降落在隔壁上方,那里正是通往边境必须经过的隘口。
和前后的宽敞大路相比,隘口像大自然刻意挤压的缝隙,从高空看下去,窄窄一道线。
雷伊斯脚下的岩石伸出了戈壁一端,他看了许久,就等着那去往边境的队伍通过。
“我们真的要这样吗?”打手颤抖着嘴唇。
他们平时在都城的娱乐场所闹腾,真要袭击军队,他们还是没那个胆子。不说元帅府会追究,兰斯特的事传得邪乎,也不知贸然动手会不会遭天堑。
雷伊斯穿着他那利落的黑色夹克,皮靴在岩石轻触。
“兰斯特决不能留。”
十几个打手都不敢动,家宴的事尽虫皆知,雷伊斯怕是在愤怒中早就失了心智,抓住个机会就要置那雄虫于死地。
“要么……”打手小声提议,“等他回来了再下手?”
雷伊斯冷笑:“我看他是不会再回来了。”
游走在主线外的“伴侣”,仍在系统的影响下对局势有敏锐的直觉,半年前大漠那次爆炸,雄虫性情的变化,无一不在雷伊斯的意识里留了疑影。
不能放他走。
雷伊斯握紧拳头。
打手们见雷伊斯决心不动,怀着忐忑的心情互相示意再劝。
忽然,一抹白色的身影掠过天空。
它的速度很快,乘坐飞行器前来自以为隐蔽的雌虫们吓了跳,纷纷向空中看去。
白璟收起翅膀落下,冷眼质问:“你们在做什么!”
“他怎么在这里?”
打手见势不妙三两个冲上去,白璟的个子虽小,状态却远非一般雌虫能比,他们生了怯意,白璟出手利落——
随着几声惨叫,打手摔了回来,跟在雷伊斯身边的打手也有点害怕了。
雷伊斯只说:“他已经看到了你们的脸,你们以为今天跑了,以后就能不被追究了?”
这话着实戳了雌虫们的求生欲。
他们再次有了力量,看向白璟的眼眸里充满杀意——绝不能让这条雌虫活着离开。
白璟留意他们,目光仍看向雷伊斯。
雷伊斯笑道:“呦,翅膀长出来了,挺好看的啊。”
……
深绿色的货车缓缓驶向隘口。
谷唯秋枕着手臂,天空飞过一群过冬返回的白色候鸟。
终究踏上去边境的路,自出城开始,他的命运就不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了。
边境,是个劫数。
谷唯秋心知肚明,他能用“享有全部亚莉鹃德”让哈顿相信他会交出工业信息素,哈顿也会感叹他太年轻,并在找到配方时,立刻让他重走林玖的老路。
实在好得很。
金砖,工业信息素,哪个他都不会给。
进展顺利的话,军雌意识到上当的时候,他就已经和齐路丶程渺通关了。
黄沙狂飘的空中走过一片乌云,很快消失了。
谷唯秋擡眼,掌心握着花聆的耳环,白璟离开的那段日子陪伴他的东西,他没舍得还回去。
齐路见他看佩饰出神,搭话道:“希望吴隐知他们也能顺利。”
“他会下令让赫里家倾其所有对抗元帅府,那是他逃走的唯一时机。”谷唯秋说,“城中大乱,我们才有机会。”
齐路隐隐不安。
——没有人知道“联合赫里家”和“解决雄虫的危机”在通关方面占有多少分量,他们作为雄虫的力量实在有限,谷唯秋亦是心知肚明,这次尝试,算是赌上了性命。
……
白璟的不安也来自这里。
几日来他心绪不宁,他打本的经验不及玩家,却有着超乎寻常的直觉,如果雷伊斯注定是团队里的一员,那就必定不会“缺席”。
戈壁的黄土里倒着七零八落的雌虫,白璟浅蓝色的眼眸布满杀意。
趁今日解决掉雷伊斯。
就在这里。
雷伊斯额角的血染了金色发丝,有点后悔这些日子玩得开,早知如此,也该让自己兽化生出翅膀好了。
刚才那颗子弹擦过太阳穴,手臂和腹部也受了伤。
雷伊斯盯住白璟,缓缓后退。
他的枪里没有子弹了。
“你果然该死在半年前。”
雷伊斯扯动唇角,脚步离隘口越来越近。
白璟举枪,缓步逼近,雷伊斯没有退路,滚滚黄沙已在身后。
“你今天不来,我也不会如此。”
“好好好。”
雷伊斯举起戴着黑手套的双手,眼角瞥向通讯器的时间,倏地露出残忍的笑意:“既然如此,就让他给我陪葬吧!”
说罢蹲下身,用尽所有力气砸下一拳——
随着巨石发出撕裂之声,雷伊斯站着的区域也渐渐和岩石剥离开来,它即将载着雷伊斯沈入深渊,下方,货车已缓缓开进隘口。
白璟脚下的石子和沙土震颤,他反应迅速,一跃飞向岩石凹凸不平的底部,翅膀撑在了上面。
巨石过于沈重,白璟当即就感到力不从心,两手不由得伸上去死死抵住岩壁,手里的枪也在那一刻脱落下来。
雷伊斯料准了他会如此,带着钉子的皮靴踩实岩壁,一探身接住了枪。
白璟手臂颤抖,蓦然向下看去。
雷伊斯在斜下方稳住身形,举起枪口对准他,“那样的雄虫只会计较自己的得失,你要是‘没用’了,你以为他还会再要你么?”
“……”
白璟闭眼不回应。
以军用货车运行的速度,几分钟后就能通过隘口。
所有的气力都用来撑住岩石,过于超出负荷的重量,全身的肌肉都在叫嚣,汗水很快流下,呼吸愈发急促,能吸到的氧气却越来越少。
砰——!!
左臂传来尖锐的疼痛,子弹打进了骨头,白璟咬牙,冷冷看着雷伊斯,他松开左手,只留了右手扶住岩石。
砰——!!
蓝色的血滑落,白璟的右手也放了下来。
雷伊斯显然不想他死得那么容易,才会第一枪打他的手臂,白璟默数着,打完这两发,那把枪里就只剩两颗子弹了。
雷伊斯是要一点一点夺走他支撑岩石的力量。
白璟放下双臂时是犹豫的,如此一来,他就只剩下……
砰——!!
翅骨轻盈薄弱,痛觉也远比手臂也敏锐,白璟感觉到它正在失去力量,一股难以言喻的生理性恐惧袭来——
砰——!!
看到白璟的翅膀以不自然的形状略微低落,雷伊斯总算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看到白璟再度举起手臂,有点诧异,“还有力气啊?”
白璟睁开了布满血丝的眼。
雷伊斯恨透那眼神,这股恨意自白璟先于自己孵化开始,一切都是因为这条雌虫,雄虫将他丢回大漠,雄父对他失望透顶。
再此举起枪,雷伊斯的枪口对准白璟的心脏,用力扣下了扳机。
咔嚓,咔嚓。
空腔声几度传来,雷伊斯楞楞地看着手里的枪。
……
隘口。
货车陆续通过,谷唯秋起身回头看去,一阵风呼啸而过,吹起了他的头发。
急促的声音在铁板响起,好像是水珠被风灌得撞向了货车。
待那阵风吹过,谷唯秋擡头看去,涂了新漆的铁板上,五六滩触目惊心的蓝色血花。
紧接着,后方传来巨响。
巨型岩石猛然掉落,重重砸在隘口。
军雌们以为遇到了袭击,端起长枪隐在了货车周边。
“慢着——!!”
谷唯秋叫住他们,跳下货车向岩石跑去。齐路和程渺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岩石的表面凹凸不平,卡在隘口露出一条不大不小的缝隙,谷唯秋拨开沙土爬过去,果然看到了倒在沙地的雌虫。
“白璟……”
谷唯秋轻声唤着。
白璟侧卧,素色的羽翼染成了淡蓝色,正涓涓流血。
雌侍动了动眼睫,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
谷唯秋想把白璟扶起来。
这才发现,白璟的翅膀被死死压住了。
“你别乱动,我救你出来。”
谷唯秋极力压制颤抖的声音。
“带着我只会是累赘,”白璟轻轻摇头,“……你们走吧。”
飞行器螺旋桨的声音传来,齐路回过头,舱门刚好打开,吴隐知拉着软梯跳下,医护队也紧急随后。
“那边!!”
谷唯秋很快让开位置,医护雌虫蹲下身,给白璟戴上监控身体数据的仪器后,迅速从移动冰柜中取出了血袋。
“他被压住了,快把岩石移开。”
医生看着焦急的雄虫,“这个要等机械队带工具来,不过……”
“不过什么?”
“他的翅骨应该已经断了……”
谷唯秋怔在当场。
回过头时,正有医护虫在问白璟:“已经没有知觉了,对吗。”
白璟唇色苍白,“对。”
“快点输血!他快要失去意识了!!”医护扶住白璟喊道,“去准备手术,他的翅骨必须拆下来,否则血根本止不住!!”
“来了,血袋来了!!”
“先让开一点,不要都挤在这里!”
“这事他能自己做主吗??”
谷唯秋看着他们手忙脚乱,他不是医生,帮不上任何忙,懵然间,刚才和他搭话的医生递上一份文件。
医生手臂长着黄毛,面容有点像第二战地保健院的护士长。
“虫都的局势谁也无法预料,此刻,还是《雄虫保护法》生效的时候。”
“由于事态紧急,由我来简短向您说明。”
“首先,按照《雄虫保护法》第3章第62条,雌虫无法自行决定器官的保留,您和他没有公证,但你们的关系已是众所周知,所以,我们只能请您来决定。”
“我们出于保护雌虫生命的前提,建议实施摘除羽翅的手术。摘除后,羽翅将不能再生,雌虫分泌信息素的功能会暂时或永久下降,从事社会生产劳动的频率要酌情降低。这是您的损失,请您务必慎重思考。”
“好了。”谷唯秋轻声打断了他,“你就告诉我,他会怎么样。”
医生一怔。
谷唯秋问:“怎么了?”
“没什么。”医生敛住表情,“我从医二十年,您是第一位这样问的雄虫。”
半晌,医生说:“看得出他是条生命力旺盛的雌虫,受伤前,他一定得到了非常周到的照顾。伤口能顺利愈合的话,我想他会没事的。”
“好,那请你稍等。”
医护们看到雄虫来了,都自觉让开,谷唯秋的手落向白璟的肩膀,他无法把白璟抱起来,只能压低身体,“白璟,你听我说……”
谷唯秋不知道怎么开口。
两个月来,白璟每天打理逐渐长出的羽翅,他的雌虫也是条爱漂亮的虫。
同时,白璟也是心灵脆弱的雌虫。
再好的口才都不能掩饰残酷的现实,这种时候,谷唯秋自己都有些崩溃,他理顺气息,刚要开口——
白璟轻声说:“这一切都是值得,对不对。”
谷唯秋震惊于白璟的淡然。
“你不要愧疚。”白璟虚弱地说,“放弃‘主线’是你为了我做下的决定,也是我的决定。如果注定要付出代价,我也很庆幸是我……”
“可我也很害怕,我当时很怕自己会死掉……”白璟说着,泪水从眼眶涌了出来,“我想活下去,我不想离开你……”
“好了,我都明白。”谷唯秋见雌侍眼神决绝,回头看向医疗队,“帮他拆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