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得
“那我就舍得吗。”
庄弦琰擡起眼睛去看袁意平被血迹染黑的裤子，只看了一眼，眼睛却被袁意平的手掌盖住了。
那只手掌沾了他的眼泪，血腥气味又覆活，盖着痛苦打转。
庄弦琰捉住他的手腕，呼吸聚成一团卡在胸腔出不来，痛得天旋地转。
袁意平不让他看，可他还能说话啊。
“我难道就舍得看着你倒在这里...腿都擡不起来...”
“你第一次救我的时候，在那雨天把我护在身后的时候，身手那么矫健，那么厉害，我，我在你后面就什么都不怕了。”
“可是今天你站不起来了。”
“那个一直护着我的大人，”庄弦琰硬生生掰下他的手，去看那乌黑发溃的伤口，“倒在我前面了。”
“你让我怎么办...你让我....”
哽咽越来越大声，和不远处的墙壁暗暗共振。
“琰儿..琰儿...琰儿！”
袁意平抓住他的脸，把他的视线掰过来，
“你冷静一点，听我说...再听我说一次行吗。”
那少年闭着眼睛，哭得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嘴里不断念着，手也死死抓着他的手腕，
“袁意平我不要你死，你不能死...你可是袁意平...你是袁意平.....”
明明是在牢里，怎么天上一下子落了雪，他们两个人捧着对方的脸，在东宫前面的梅树下抱着。
梅枝摇摇晃晃，那公子和皇子抓着胳膊，隔着衣服感受滚烫的肌肤，舍不得松。
后来在那湖心的船上，皇子紧紧环着公子的脖子，还是舍不得。
那些时候都过去了，这次却可能是真的。
今天以后，还能再见吗。
痛，太痛了。
深埋在骨子里的毒全数钻出来，神志不清。
“琰儿！”
庄弦琰擡头，那公子披一身白色大氅朝他挥手。
他和公子之间一下子隔了东宫一大片雪地，可他什么也顾不上就跑了过去。
“琰儿，我知你性子倔，管你不得。”
“可我想让你最后听一次。”
“琰儿，你要活下来，去救袁意明。”
袁意明...
庄弦琰怔怔重覆这个名字，涣散的视线突然就聚了回来。
那通天的雪和寒冷不见了，可他面前还是那个人，只是不似记忆中那样穿戴整齐。
但他看得到那些血污底下的面容。
是这世间最俊，最俊的一张脸。
是他在这世间最爱的，最爱的一张脸。
袁意平镇定地看着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相府少爷，他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郦国皇子。
可他却用这张脸说着可怕的话。
“琰儿，袁意明没死，他和福至在大安庙。”
“琰儿你和他，是我在世上最在乎的人了。”
“琰儿你....”袁意平的的声音颤抖一下，从破绽里溢出不舍，“要和他一起活着。”
“袁家的罪，不该由你们承担。”
一颗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
庄弦琰没眨眼睛，对上袁意平的目光，
“若我不答应呢。”
“袁意平，你有什么错。这罪就该由你担吗。”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从远处过来，两人清晰地听到一个人说了“太子殿下”。
袁意平的视线即刻开始惊慌，疯了一样把庄弦琰往外推。
庄弦琰一个不稳坐在后面的地上，两人相触的肌肤松开，心脏被线扯着又疼到发慌。
“琰儿。”
袁意平两只手死死扣着木桩，看他的视线刀子一样剜在脸上，眼睛也红到发狂，
“没给你盖上红盖头，我下辈子一定补回来。”
汹涌的痛苦从心脏直直插到喉咙，少年再憋不住，呜咽出声。
他用手扣着地上的泥，看着他和袁意平之间那几道木桩，又呜咽一声。
他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应该站起来，弯腰拿着食盒跑出去，可他只想找把剑削了那些木桩。
那样的话袁意平都说了，他怎么舍得。
“啊....额啊....”
少年的痛苦写在脸上，不舍钻到地里在两人之间扩散。
就在这时，一双脚停在旁边。
庄弦琰攥紧拳，扣了一手泥。
而后擡头，看见杨翟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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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思绪被切断，心里那棵大树也瞬间被抽走枝叶。
庄弦琰瞪着眼睛。
刚刚他好像听到有人叫了太子。
他一定是听错了。
“太子殿下...这...”
跟在杨翟身后的陌生太监探出头来看着庄弦琰，有些为难的样子。
他不是太子啊。
庄弦琰夸张地皱眉，可话卡在喉间，好像知道说不得，便硬是没说。
“下去吧，这里的事情什么也别说。”
杨翟板着脸，手轻巧地挥一挥，那太监就走了。
而那书童明显被吓到了，身子呆楞一瞬，之后猛地就要往牢门上贴。
杨翟顾不了那么多，一大步就揪着衣领把他提了起来，任由袁意平抓着木桩大吼。
“什么也别说。”
“我现在是在保你的命。”
“你不认识什么鸿蒙阁掌事，什么杨翟。”
杨翟从没这么严肃过。
庄弦琰生生接下他的眼神，被他揪着的衣服卡在喉咙生疼，就像耳朵听到袁意平疯狂又无助的声音一样发疼。
少年闭上眼睛，眼泪改从侧面流下两行。
他艰难地点头，杨翟的手松了，往下揽着他的肩膀。
“跟我走。”
杨翟说完便不由分说要带他走，庄弦琰却回头，对上袁意平的眼睛。
那些木桩之间，那人的眉目依旧俊郎锋利。
叫人挪不开目光。
生怕一断了，就再也接不上了。
可杨翟的手搂着他很大力，脚步无论怎样拖沓都被扯离领地。
而后他清楚看见袁意平点了点头，身子就拐过转角，只看得到一片黑暗和摇曳的油灯。
头终于转过来看着前方，门口那一束光。
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名字。
袁意明。
心还留在那牢门前发疼，可身子已经走到这里。
这辈子等不到，红盖头下辈子我也不要了，袁意平。
庄弦琰咬着嘴唇，眼泪早就糊了满脸，跟着身子一起被扯出深不见底的炼狱。
“你们都下去。”
杨翟说着就要把庄弦琰拎上马车，之前那个被赶出来的太监马上说，
“太子！这不妥....”
杨翟瞪着眼睛侧过脸，吓得那太监浑身一颤。
“滚。”
杨翟留了一句话，人就被他塞进了马车。
“回宫！”
庄弦琰跌进去，手上的泥和血污蹭在金贵的椅布上，杨翟却二话没说坐了上去。
他掐着肩膀把庄弦琰扶起来，眼里的担忧和欣喜交缠在一起，一时间不知道该信谁。
庄弦琰毫无畏惧地对上他的眼睛，一如从前，而后那太子的手就这样捧住他的脸，眉头也皱起来，嘴里轻轻念着，
“你没死，没死就好...”
那场大火突然就追着记忆烧过来，少年惊诧地张嘴，
“鸿蒙阁...”
“若愚。”话还没说完就被那太子打断，庄弦琰顿一下，沾满牢房泥垢的身子就进了那太子的怀抱。
“我真的很怕你死。”
“你不该死，你一步都不该踏进大夏。”
庄弦琰痛苦地闭眼，拳头在衣袖里握紧，指甲掐着肉都要渗出血，
“我在问你...是不是杀了鸿蒙阁所有人...”
“就因为他们认识你。”
杨翟的视线颤抖一下，摊开掌心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满手的血。
而后身子被这少年用力推开，往后磕到木头上，生疼。
他接下少年恐惧又厌恶的视线，听着少年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你这个阎罗，活该下地府。”
下地府吗。
杨翟的眼神突然有些涣散，那场大火就这么沿着少年的视线烧到鼻尖。
鼻尖的酸一下，他猛地低头深吸一口气。
“哈哈，哈哈。”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这少年，只能干笑两声。
因为少年说的是对的。
他是要下地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