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
马车里死了一样安静。
那少年哭得没有声音，好像早就习惯了这样哭泣。
车身摇摇晃晃，两人相触的膝盖免不了碰撞。
“是我说重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袁意平才开口，一只手悬在空中握成拳头。
那小皇子头还是埋在掌心，肩膀还是抽搐。
“你跳得很好。”
“可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就是觉得，你不应该那样。”
袁意平叹口气，好像知道自己的解释很拙劣。
那小皇子的肩膀突然停止颤抖，声音从手指缝里钻出来。
很小，袁意平的耳朵却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抓住。
“醉琼楼里的姑娘们，你怎么看。”
“她们…美吗。”
袁意平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好半天才回了一句，
“以色侍他人，能得几时好。”
“你说得对。”
庄弦琰擡头，眼泪湿答答糊了一脸，看着他的眼睛清澈又深沈，积聚的痛苦在里面腐烂，
“可是有些人，生来就只有一张脸。”
“我和她们没有区别。”
“我也只能以色侍人，只配以色侍人。”
袁意平看着他的眼睛，好像一下子被吸了进去，陷在泥沼里动弹不得，连呼吸都没了。
然后马车骤然停下。
“爷，到宫门口了。”
那小皇子于是箭一样冲了出去。
袁意平伸出手，连一片衣角都没抓住。
他慌忙站起身下车，那小皇子已经跑出去好几步远，只留下福至可怜兮兮看着他。
袁意平没管福至，三步并作两步抓住小皇子的胳膊，感觉他比平时还要细瘦许多。
“五皇子！”
“袁意平。”
那小皇子没挣脱他的手，也没回头，
“给你看到我那副模样，你后悔领我出宫了吗。”
袁意平瞬间张开嘴想说什么，可又怕越描越黑，只发出不成形的喑哑。
然后他听见那小皇子说，
“可我不后悔。”
“我的扇子舞你看过。”
“以后你看到扇子，就只会想起我。”
袁意平瞪大眼睛，一股强烈的情绪直逼脑门。
好像今天以后，他便再也看不见这小皇子，再也听不到他唤他“袁公儿”。
“哪怕你再不喜欢，也会想起我。”
“这是我留给你最严厉的惩罚。”
那少年突然转过身，怔怔望着他，告别的痛苦深陷在眼眶，伴着难以言喻的决绝，
“因为你伤我最深最狠，一点情面都没留。”
“你假惺惺的关怀，我再不想看到了。”
“五皇子！”
袁意平脱口而出，那少年却用力挣开他的手跑了进去，再也没回头。
“是我言重了！我…”
石头从悬崖上掉落砸中心脏，也一点情面没留，血肉模糊。
明明关心是真的。
不想看着这少年落入泥潭，想他活得永远高傲，也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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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弦琰一路跑回太医院没停。
刚进拱门，就看到不少宫女太监急成一团，看到他回来的时候都朝他跑过来。
“五皇子这是去哪里了！”
“奴婢们找了您几个时辰了！”
而后他歇的房间里跑出来一个白色的身影，快步朝他跑过来，慌张地差点被自己绊倒。
是甘如乐。
委屈全数涌上心头炸开。
少年的哭泣也炸开，站在原地哭得撕心裂肺，四周的人都茫然无措。
墙后的人也攥紧手心，沿着墙走了一路。
直到走出宫门，那少年的哭声还在耳边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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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庄弦琰哭完，什么也没和甘如乐说就把人轰走了。
自顾自回房，那本书被稳稳压在枕头底下，抽出来的时候又看到上面的话：
男人可以爱你，你不可以爱男人。
少年气急败坏翻了几页，最后把书摔在床角，抱着枕头又哭起来，脚悬在空中乱跺。
说的轻巧。
倒是告诉他怎么才能不爱袁意平啊….
突然，脑子里响起一个声音。
比起我爱的，选爱我的不就得了。
“五皇子。”
这时宫女敲门，庄弦琰才发现已经到早上了。
“该洗漱了。”
庄弦琰下床穿上鞋，房门被打开，眼角瞥见什么东西，定睛一看，那宫女身后有一个藏不住的脑袋。
“五皇子，我在外面等你。”
甘如乐咧嘴朝他悻悻地笑。
庄弦琰下巴扬起来。
爱我的男人这不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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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剪了院里的花枝…！”
“爷，确实太长了，我就吩咐人剪了…”
“谁把这硌脚东西放这里！”
“爷，是是是我叫人放的，原是想垫着您上台阶容易些….”
“谁….福至！”
袁意平恶狠狠回头，福至吓一跳，楞是头也不敢擡。
又来了。
自家爷心情不好，倒霉的一定是他。
那小皇子惹爷生气，受罪的还是他。
“你怎么办事的！这鸟不给吃食，叫得人心烦！”
“我错了我错了爷…来人！快把这鸟笼拿走！”
福至吼一声，几个在旁边躲得远远的小厮就跑过来，抓了鸟笼就不见影儿了。
而这位相府的爷站在亭子中间，紧闭眼睛，好像在思考接下来找什么茬。
福至偷瞄他，两只手抓在一起绞来绞去。
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
“爷…今日不进宫啊…”
他声音比蚊子还小。
“殿下没召，为何进宫啊。”
袁意平还是板着脸，一动没动。
“您不去瞧瞧….”
福至嘴巴嘟圆，那个“五”字还没说出口，就有一道刀子一样的目光过来划在脸上。
“瞧谁？”
“谁还得要我去瞧？”
福至立刻收了嘴，连忙摆手，
“小的说的是七公主…听说公主最近胃口不好，吃腻了宫里的东西，念叨着玉龙楼的桂花糕…”
袁意平表情突然松动。
“公主不适，自然要去看看。”
他装模作样清清嗓子，大步走下亭子，风风火火就往门外走。
福至跟上，松了口气。
想看五皇子又不说，还要他给他找理由，真是拧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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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意平刚走进御花园，就看到亭子里坐了两个人。
亭子旁边开着桂花，香气一路飘过来，亭里人也笑得正欢。
袁意平走过去行礼，
“臣参见太子殿下，七公主殿下。”
池熙元顶着一张比平时幼稚不少的笑颜回头，朝他招手，好像一点心事也没有，
“袁公儿来了。正想找人去叫你来陪姑姑赏桂花。”
袁意平擡头，和他对上眼。
看见他的稚诚，心里浮现另一张没长大的脸。
“福至，把桂花糕拿上来。”
他吩咐一句，福至于是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一个宫女上来打开食盒。
“好香。这是玉龙楼的桂花糕啊！”
坐在池熙元旁边的女子终于开口，年岁与他们相仿，
“还是袁公儿懂我。”
“不像你，昨儿偷溜出宫玩，也不知道给我带点。”
这便是宫里的七公主池永遥，当今圣上的妹妹。
大夏皇帝那年夺位以后，其他皇子公主都谴出宫，独留了这一个妹妹，比池熙元大两岁。
袁意平自小作为太子伴读，就是和他们两人一同长大的。
“那我前些日子还给姑姑做纸鸢了呢，怎么算？”
池熙元赌气，让袁意平坐下，一边任由七公主捏他的脸，招手叫来一个太监，
“叫人上来。”
袁意平正一头雾水，就看到一个还算熟悉的身影小步过来，跪在地上行礼。
是时月。
他立刻望向池熙元，就看到那太子脸上一个捉摸不透的笑容，哄着七公主说，
“这是醉琼楼最会舞扇的姑娘，昨儿我见她舞得好，特地叫来给姑姑助兴。”
袁意平却觉得反常。
这太子无辜的笑容底下到底藏着什么。
乐声起，时月又和昨日一样在亭里舞起来。
可他早就无心赏舞。
因为一看到扇子，就想起另一张脸和那个落寞的背影。
桂花的香气，也不知不觉沈重好多。
“怎么？你不是对这姑娘有意思？”
池熙元见他有些走神，小声捉住他的手肘说，
“本王特意将她带过来再给你跳一曲，你却在这儿走神。”
袁意平低头摇两下，
“殿下误会了。”
“嗯…”池熙元没理会他，若有所思望着时月的身影，
“虽说是清倌，到底身份还是卑微了些。”
“你要真喜欢，赎身接进府里，做个没名头的小妾也不是不可…”
“殿下！”袁意平猛地打断，语气有些严厉。
池熙元好像早知道他会是这个反应，顶着那双无辜眼睛淡然回应，
“怎么？难道这等身份的人，你还想破格不成？”
“喜欢是喜欢，可你别忘了你是相府之子，是鸿蒙阁掌事，在大夏也算个人物，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
袁意平楞一下，心脏被这太子的眼神看得微颤。
直觉告诉他，太子说的绝对不是时月。
那会是…
就在这时，那太子的脸一侧，目光落到什么东西上亮了一下。
“哎哟，巧了，这不是五皇子和契国太子吗。”
“他们并肩散步，感情甚好啊。”
袁意平猛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就对上那小皇子微皱的眉。
小皇子看这时月，目光又瞥过来，带着可怕的沈静落在他脸上。
心脏再一震，窸窸窣窣下起雨来。
小皇子的眼睛有点肿，桂花也不再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