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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看书 > 其他 > 疏影 > ☆丶霹雳枫樱·北窗纪事·归去(终)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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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樱?」

「体谅汝是病患,吾吃一次亏。」

既已动情,其空洞双目亦水汽氤氲,艳色三分,风华绝代。

他低声在那人耳畔重覆道:「只此一次。」

若,那人能视。

便能见他徐徐背身坐下,墨绿发丝悉数将其完美腰线笼罩,散乱在玉色肌肤盘成繁丽图纹,懒懒散散,亦美得惊人。

「……或许会很疼。」他低笑自语,「这次,算吾欠汝的。」

五日后,那人将看清他,看清山峦叠嶂丶草木繁花。

真不知前生是谁欠了谁,惹得今生一笔糊涂账,痴痴缠缠,时日一久就分不清了。

……

今岁冬。

晴光万里,雪色皑皑,碧空澄澈如洗。

南地小城,茶香漫漫,闹市有重楼。

且闻说书人醒木一拍,神采奕奕眉飞色舞道:「正当浮屠初显胜象,忽飞沙走石丶大地震骇,北方一队人马如天降神兵,为首将士张弓射箭,数箭连发,直叫人叹其技神也!原那佛狱兵士渡江之前已入敌穴,直捣黄龙,方来此奥援。汝等可知那为首将领是何人?」

「正是日后数战死国无一败绩的凯旋侯!」

远在茶楼之外,红尘人间之内。红枫林间,有人正煮茶赏雪,有人正抚筝和乐。

尘尘三味,本有叹不完的史实,讲不完的传说。

光阴倥偬,唯愿天地静好。

(完)

归去篇

3.0浮木(本篇引子)

「汝总是以为自己算无遗漏,太过自信。古人说情应若水,你吾情谊却本是水上浮木,起于不信任的猜疑与试探,好比建筑在虚空高台上的白玉楼,一旦台失便崩离分析。」

「如此也好,佛狱凯旋侯无需弱点,也不会容忍弱点的存在。」

所以他亲手将水流截断,枯木再无以漂浮其上,只能打回死物的原形;他将小心承载这份动荡情谊的高台焚烧,那脆弱如瓷的过往烟飞云灭,碎得无法拼凑原貌。

……

下雨了。

这一年的夏雨,来得很迟。

夏季残荷如枯尸浮于小池,几片零散碧荷经雨打得愈发茕茕。守将看着一人冒雨入府,衣裾早已湿得紧贴身体,急速坠落的水珠敲击地面和雨珠一并绘涟漪,仿佛是满含覆杂的叹息。

他如今效忠的主上——距主上和楔子联手计败浮屠那风华一战已隔五载春秋,主上名成此战,后抗死国数战未尝败迹,封凯旋侯,乃佛狱一族无上荣耀。

七日前,楔子拜别相位,后无人再见其清俊风骨,无人再有幸聆其智计妙语,好似世间本无此人。

第一日,主上照常入朝。

第二日,主上仍无异状,只是令人在庭院种植枫林。

第三日,主上子时忽起,舞剑至东方初明,斯兴方艾。

……

今日是第七日,主上踏雨而归。

——

雨静花明,洗净少年鲜衣怒马轻狂痕迹。着素衣濯面,金戈铁马声罢,原也不过是蕓蕓众生中的一个闲人。

他面前放着两只白玉杯,他缓缓将之斟满,杜若酒梦里缠香。而后他起笔,手腕忽地一僵,滴下的墨点在空白宣纸上肆虐。他似乎是自梦中方醒,僵立良久至躯体几近失了知觉,继而自嘲笑笑,覆取纸来,下笔再无迟疑。

怎会迟疑?不该迟疑,他记性很好,记得相当深刻烂熟于心。一张熟稔不过的面容焕然纸上,他细描画中人眉眼,如将真人神态悉数剥离安放在这张面孔。想笑,喉头却如有刀在割一般,割得鲜血淋漓哑口无言。

他听见自己暗沈沙哑不似人类的笑音从割喉利刃中摩擦而生,腥甜翻腾,然后别开头狠下心重重往画上人双眼一抹,颤抖的手指拿不准力道,一笔墨黑便将画作尽毁。

「你看,吾还是画不得啊,换一个要求罢。」

无人应答。

又落雨了。

3.1意动

与浮屠一战,拂樱杀名闻名遐迩。素贤人道出此局始末,枫岫方得正名,后方知彼时枫岫,正是慈光一族得族长亲自赐名的天舞神司。

此战虽有伤亡,但已至少数,更除天下潜伏之危机,佛狱慈光两族大放异彩。杀戮一族以开国时赫赫战功晋四大家族,封异姓王得碎岛地界,据闻碎岛郡主禳命读荒木载记为着书者文采心折,后知战事始末心仪楔子。碎岛戢武王得知此事便赴慈光族,后又有轶闻曰楔子婉拒王女心意,热衷宦海,自此青云直上。

「装得真像,不知多少人要被汝骗过了。」拂樱推开铺满半张书案的信笺,因心情愉悦,眼角纹路也减了肃杀之感,只觉紫瞳墨纹精美秀绝,天成之作。

「好友是指哪一条?」楔子噙笑反问。今日天子生辰,本应入宫二人借口尚未痊愈,兀自逍遥图得一时快意。

「哎呀。外界都说,好友汝玉树临风龙章凤姿,骗得王女芳心,令其神魂颠倒;更有说汝经天纬地,当得四族新秀第一人,日后必登峰造极。听得让吾好生讶异。」

一番话引楔子想起昨日与无衣师尹之密谈,乃是碎岛王女独身离岛之事,他干咳一声掩饰沈思之态,苦笑着摇动羽扇:「如何说?」

取几钱茶细煮,少顷自有馥郁茶香。今日以茶代酒为庆,故面前整整齐齐摆放两青花釉小盅,盅绘鸳鸯戏水丶桃花半枝,注了琥珀色茶水别有风味。

「本非宦海人,何品宦海苦。」

「身出不得江湖,只好糊涂。」

「哈。」拂樱只笑,仿佛也厌了自相识起便不曾间断的试探之举,转而直言。「碎岛王女貌美贤淑,如斯佳人,汝也舍得拒绝,好硬的心肠。」

这话说得莫名。话甫落他已觉其中不妥,心绪沈浮把玩花盏,反倒是笑得愈加自然。

「慈光再加上这一笔,就显得浓艳了。」那人如是作答。

亭台楼阁外,夜色四合。正是华灯初上,他望向窗外华亭小楼,软红十丈便是红尘一笔画卷,方才轻轻淡淡随意言辞犹若万家灯火其中一豆,那光华散发出的暖意温热心口,以致他沈默无言按住眉心,平息忽来的躁动。

紫衣人放下茶,起身去赏这秀雅绝伦之景致。

徒然一声无奈。

唯有一人,吾不舍拒。

原应如是。而夜风骤起,话语恰如一池静水,被吹得起了皱褶,瞬息破碎。

紧接烟火绽放,千树银花齐齐而作,夜幕五色斑斓,或有一线珍珠瀑坠凡间,或一行翠鸟飞掠戏长空,或流蝶千百展翅翩跹,烟火瞬逝,此景长存,故难相忘。

凡俗尘物一刹入不得他目,仅有那双眼瞳——如敛山河丽泽,明华流转美得令人心惊,那人双唇翕动似念他名姓,而后唇齿相触,万千风光在他脑海炸裂。

……

四五年浸淫仕宦,易使人面目全非。

将相合,古往今来的佳话。很多事情早已在时光流逝中发生了难以控制的改变,譬如他拂樱越来越会粉饰太平的双眼,譬如挚友偶尔相聚不覆以往洒脱潇洒,譬如圣上针对四族日积月累的忌惮和猜疑,风光显赫的四族背后已然千疮百孔。

北窗手札载,帝在位第十五年,赐密旨于凯旋侯——手札数言,每阅至此段,他都克制不住指尖的颤抖。

一切始于一个宫宴,那一晚天色清朗,遮不住任何腌臜谋算,亦本不该有。

帝近年有心削弱四族之权,首当其冲者,乃佛狱慈光。楔子为相期间行无差错,其起草新法使本朝国力大增,加之奇才博学,世人赞誉,无以废之,为帝重用,亦为帝提防。

观此风向,佛狱族率先表态,而首要之事,乃除丞相楔子。

……

密谈之后,宫宴之上。

江南出佳人,秀骨自天成,白玉台上数十名娇娥赤足起舞,云袖欲飞,莲步婉转香风惑人,蜂腰婀娜姿态如九天仙。

凯旋侯聚精会神注视台上舞姬,执杯不饮,似欣赏似了无情绪。而楔子笑颜清雅,目光平和,只是触及一处时略有失神,顷刻如常。

舞毕,楔子称病离席。

……

那时,拂樱只是回忆。

很早之前,他们犹是少年。

慈光之塔天舞神司,少习祭祀之舞,能悟天地万物,故师尹赐此名。

一夜雨露歇,月华如白练,万籁俱寂。紫纱帘遮,朦胧见舞者虔诚伏地,衣袂铺展,银月皎皎瞬登蓬莱仙境。

而当其徐起抛袖如云戏月,高扬似燕翼穿空,逢垂落时若和风拂柳。足步错落,步步皆稳,却又似惊鸿翩飞,颇具清灵。其人口诵祭词,如舞天庭,更似旧时楚地词所诵之云中君,覆观其神其容其舞其姿,青松佳木之岿然含晓月琼花之美态。

一舞毕,风静流云散,纱帘皆垂,一人侧面,如美玉雕琢。

仿佛那场艳绝之舞,只为其而存。

3.2暗潮

半夜忽醒。

三年前开始,楔子寝居夜夜都会留着一盏灯。

他等待眼前的黑暗一点点退散,浅浅迷雾拨开,柔和光线映照出木制家具的大致轮廓,不致灼痛双目。他对着那扇方掩上的窗在侧榻上坐了半晌,沁凉的手心把外界阻断。

五年前。

「吾想离开慈光。」

「吾不问理由,在那之前,让吾明白天舞神司的价值。」

「五年?」

「可以。」

……

山雨欲来风满楼,慈光佛狱族为首,以莫须有之名弹劾丞相的奏折如腊月飞雪飞入金銮殿内,帝按而不发。

七月初,凯旋侯拂樱列相种种罪状,指出其与敌国神子来往甚密,更在昔日死国政变时暗中出手,罪证确凿。

七月上旬,象征相权授章呈于帝前,外界只道楔子拜别相位,逍遥山河之间。

后一日,一具无名棺悄无声息送至慈光族,族内立石碑,碑上留此人生平种种,后行书篆刻四字:天舞神司。

古来王侯帝相,王相相争,勾心斗角,不过如是。

慈光风头顿弱,而以其锋芒收敛实力削弱之故,不为帝所忧虑猜疑。

……

阴冷囚室,暗不见天日。

牢狱地略显潮湿,随便铺着几垛供人休憩的枯草。铁栏将面前景象分隔成一块块小格,狱卒来来往往,间或有其他囚室受酷刑者凄厉的恸哭声,鼠辈悉悉索索来回奔走之音。见押于囚室者褪冠披发,一身麻衣,虽身陷牢狱依旧心态甚佳,或阖目冥思,或用指节敲击乐曲节奏。

门外忽传来开锁声,有人恭恭敬敬地将一人请入,继而是很轻很轻却熟稔不过的步伐,一如既往,两步间隔总是一样。牢中人将头转到声源处,敲击的节拍错了一刹,终究只是抿了抿淡色双唇。

「是汝?」

「是吾。吾说过,将来倘若有这么一天,吾会替汝收尸。」

静默。听见狱卒离开了囚室合上了那扇通往光亮的铁门,楔子稍偏了偏头睁开双目——漆黑一片,无法捕捉到一丝一毫细微的光亮。身侧的草垛稍稍下陷,冰凉的丝绸衣如流水从他指缝淌下,他知道那是墨绿色便已足够。

「意外吗?」拂樱嗓音沙哑。

「无。吾仅以一年登此位,位高权重,他寻不得吾错,吾就是他拔不得除不去的骨刺。」亦在他算计之内。楔子缓缓摩挲着那段绸,疲累合上双目,「只是汝这一刀,算不及算料不及料,至今疼痛。」他一字一字说得极为吃力,至最后几似耳语,如同念诵上古咒文。那种疼痛是背上芒刺,是毒针扎骨,初时无感,后成细细密密穿透皮肉的至疼,疼得什么都无意义。

「恨?」

「恨。可惜吾入地狱,无汝陪伴,总是失味。」楔子擡起苍白面容,语气平缓和所言格格不入。

盈转的空气瞬息停滞。

而后那人同样冰冷泛凉的手指如滑腻蟒蛇缠上他的面,顺着精致的面部线条缓缓游移至颈项,堪堪顿在喉头,稍用力就能掐断残存生机。「……吾亦很恨。」

恨。恨极。恨最初似真似假似是而非试探来去的故情,恨面前人柔和面具下待人待己均是残忍的本性,恨如今做出的抉择和除去最后弱点的刹那不忍和自认为的不得已,很恨。

他覆上那双失色荏弱的唇——

齿破皮肉,甘甜的鲜血沾上舌尖,灵魂因品尝至纯至美之醇香一霎放纵,囚禁在心底的陌生情感如潮漫漫疯狂冲刷,彼此都在战栗,如同昙花一现,倾城之色芳华仅有弹指。非是因情,只是浓至骨髓成了一种习惯。

本心试探,后只需对视便能心领神会,恰如五年前风月皆罢后反手一剑。

他不记得当时的感受,回忆得太多,日益麻木。

染了血的唇微微勾起,楔子眼瞳空洞无色,小心翼翼毫无章法碰触那张面容,抚至眼角下墨纹的大致所在,无力滑下。

「吾看不见。」他笑说。

所以亦不能见四字消散后顿然紧缩的漂亮紫瞳。最简单的四字,不外如最有力的兵器,直直击溃心神,勒得人难以呼吸。

这一生,有太多太多不能放下。行走红尘,总无法潇洒自如。楔子能为心中所向果断杀伐八面玲珑,伤人伤己不问手段;而拂樱生于佛狱,自小以佛狱为先,倘若——他想,佛狱已成为他此生信仰,就算为此战死沙场死亦无憾,纵然生亦无欢,割舍本性。

「枫岫……」

天舞神司,楔子,枫岫,有何不同?时至今日,他方明白,楔子是象征那人立足尘世的根本,天舞神司是他避而不见却不得不承之重担,枫岫——那人爱枫,亦爱云中山岫,湖光山色,唯有此二字是他心神寄托。

而今一个简单名姓,念出如珠玉滚舌,如此之重,是他未想。

「汝总是以为自己算无遗漏,太过自信。古人说情应若水,你吾情谊却本是水上浮木,起于不信任的猜疑与试探,好比建筑在虚空高台上的白玉楼,一旦台失便崩离分析。」

铁索覆响,有人进牢,将一小盅鸠毒置在中央。

楔子微笑:「如此也好,佛狱凯旋侯无需弱点,也不会容忍弱点的存在。」如此方不会败。

昔日共战光景鲜明在目,他想起那人墨绿发在风中恣意飞扬,扬手便是三箭,如今箭矢终指他胸口,三箭,穿心剔骨夺命噬魂。

拂樱推开牢内暗窗,窗外藤蔓延展,夏荷极盛,生机勃勃之景。一线金光散若星宿,顺囚中人柔顺如缎的紫发漫散,然后是那张从容生死的容颜,再到五官的每一处琐碎细节,那人松开紧握双手,似乎要捧起最后的阳光。

「……还有何心愿?」他静静地问。

「这嘛……为吾画像,算不得过分?若有心,日奉三炷香亦可。」

「可有其他。」

「……为汝自己好好活一次。」

那人声线平稳,停顿了一下续道:

「吾看不见,汝喂吾饮罢。多谢。」

真是……至始至终,都残忍如斯。

3.3放逐

自从浮屠战罢。夜夜反反覆覆都是同样梦境,正如女戎最后留下的怨毒眼神,直至他一步踏入宦海,从此不现。

「吾当初青眼错付,致今朝饮恨。吾咒汝看不清世间万物,猜不透繁覆人心,众叛亲离;吾许汝活至耄耋,亲戚皆去,挚爱皆亡!」

爱不得,怨憎会,生别离……诸如种种。楔子从不信命,三年后视物开始日益模糊,笑罢徒叹奈何。因果循环,他也是尝尽,心愿得偿便不计较生生死死了。

只有一次。当得知帝所选之人是拂樱,而后者应允除去他的那刹,仍是不免情绪激荡,耳畔覆响起那天凄厉绝望的笑音,再度睁眼,已经身坠永夜。

不是不在意啊,哈。他笑笑,阖目长眠。

——

此事十日后,凯旋侯自请离朝。

是夜相府侯府北窗前樱开枫艳,皆错时令,时人称奇。后市井奇人四处寻访,遍阅旧事,加以遐思奇谈编纂成册,名曰,北窗手札。

而此皆与天涯漫游人再无干系。

……

初秋,南方城早生金桂,酒肆多有桂花酿。

有地清幽,孤舟泛湖,舟尾圈圈涟漪漾,随即渐渐沈寂。偶有清风乱湖波,或捋几许未红的枫叶入湖,水波展开秋叶皱褶,平平整整脉络可辨。

舟上人好似半梦半醒,手提半壶桂花酿粉底樱纹袖挥出一弧,酒液倾洒入湖,滑出完美的无色曲线。小舟上起咬啮声,原是一粉兔怀抱萝卜细啃,不亦乐乎矣。还剩半截萝卜头,粉兔一跳一跳扑到粉衣人衣襟,黑眸滴溜满腹委屈,后者张开双眸不再假寐,顺势直起身揉捏兔耳,道:「吃了几年沈雪千丈青,将汝养刁了。」

句末突兀掐断,他垂睫不语,纤长浓密睫羽犹似幕遮,却难掩面色惨淡失魂之貌。半晌,他将缩成球状的兔团收进怀里,却不再说什么。

小舟往远去,远处烟雾弥漫,一笔青黛色应是青峦绿锋。

——头七,他斟了两杯酒,毁了一幅画。

——又过七日,他倾酒入江,江水泱泱倒映出他晃动眉眼,依稀存故人影。

而这半分似有还无的相似让他怔楞许久,数日来的苦涩伴随浅淡的欢喜一并迸发,随后水波不兴,他收回目光——原是他错看了。

因佛狱入仕宦,因佛狱离孽海。弃了刀剑,远离鲜血白骨的生活,当是陌生。因陌生生惘然惆怅,便终日放逐于山河,辗转反覆寻得落脚处。为那人一句——

——为汝自己好好活一次。

生有所欠,死必允诺。拂樱不妄言,他从头到尾,只是欺瞒自己。

……

慈光。

风携故人信,那人净手焚香,香斗烟雾三千虚虚实实。他选了三支檀香,燃之插入面前小香炉,石碑前置入秋最新鲜之瓜果素食。

碑上刻字不甚明朗,伺候师尹的小童定睛看了看,是天舞神司四字。面前人素不信佛,今日却跪蒲团,拨弄一百零八颗佛珠,一番敬礼繁覆劳累难说,其亦不改颜色。

「汝有疑问了。」背对他拨珠之人淡淡道,他眉尾飞扬惊异地唔了声,心道师尹好似背生双目一般。「说吧。」

「天舞神司……前辈,」小童踟蹰补上二字,「本可成千秋功业,离开吾族又是何故?」

「因其有所求。其所求非权丶名丶财丶德,其所欲远在慈光之外,故辞去。」

檀香具安定人心之效,无衣师尹又燃一炷香,一壁拿铜钩缓缓拨着香灰。

「吾非允他,而是放逐了他。」草书的吾字,翩然欲飞,飞出这尘世界限,追寻一个关于自我的答案。而无衣师尹,却是终究不能。

他的嗓音不覆往日圆润顺耳宛若朦胧香雾,此刻明净如洗。

「汝可如吾一般羡慕他,但是永远不会成为他。欲成他,便需对自己残忍,久而久之情不外露,才能翻手颠覆天下。」

昔日放弃天舞神司荣华,以楔子之名入北窗学院甘入尘埃,又以五年之功,使慈光一族再非陨落明珠,反添民心之盾,慈光族内能达者又有几何?

天舞神司名葬慈光,如此而已。

……

身如浮萍,随波漂流,任意东西。非是落拓天涯羁旅客,拂樱尝不出这番滋味,偶尔树下独眠观天地,偶尔朱楼独坐凝睇来往人,皆是匆匆,难论好坏。

自此局伊始,他便明白,慈光佛狱将是帝王手中相杀利剑,四族本有龃龉,逐个击破是最好方针,慈光之后的下一个目标即是佛狱。是以,那晚宫宴他已有退离之决断,甚至比狱主口信更早。

身为佛狱迄今为止最好的一把剑,何时大展锋芒铲除阻碍血战四方,何时收入剑鞘黯淡无光不显光华,他一直心知肚明,从未有过迟疑或者不甘。当佛狱不再是他行进路上的心心念念,信念与使命似危楼倾塌,他却不知所欲何物,所行何处。

于是一路痴惘,回头细数,竟皆是楔子曾游之地,荒木载记记载之处。

他笑,眉心舒展,终沈梦境。

此梦再无杀伐,往日功勋流逝,他方真真是一名唤拂樱的平凡人了。

3.4雨霁

春秋几度又一岁。

烟波江畔如天外境,景似丹青图,不必言青山叠翠碧林萋萋,自有清幽意。方圆十里不时可听闻琴瑟洞箫,亦有好事者循声探访,然每近此处不辨东西,似行万里路而身侧山林草木似曾相识,久而久之,有仙神隐于烟波江一说不胫而走,荒木载记亦录此事。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阑。」

竹坞江畔,有人墨发红衣,唇衔红丝线,指拈银针织锦绣。吟半阙词,针走数十,叹其技之出神入化,上下翻飞只见模糊玉白色不能觑其双手,更叹其人斜倚停下双目半阖之慵懒闲态。

继而有人笑接词半阕:「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红衣人止针睁眸,凤眸艳色转瞬即逝,雌雄莫辩不谢风流。其朱唇半启又念几句:「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执着是苦,人本不知味,故一生寻苦。」

此句本无言可对。

烟波江水水独流,一轮彩阳落其中,红衣人覆起针运技,竹坞悬挂数枚木牌在晚风里摇曳。

——

武林奇医不胜枚举。论药道巅峰,当举药师慕少艾;掌神针奇术走针如飞,唯神针惠比寿;活死人肉白骨,莫比黑派蛊皇;有者逆天道,行诡谲,傲封死神天敌,避江湖而居,其名天不孤。

小舟停岸。河岸有地界石,石上三字染朱色,正是烟波江。

拂樱循幽径入林,林中奇石嶙峋,千姿百态无一不具。细察之下,石块摆放加以树木绿林暗含五行八卦之道,极似人有意为之所布奇阵。覆细观阵中有阵,瞬息生变万象齐聚,机微处与一人作风如出一辙,点滴迹象如惊雷疾电劈开久闭门扉,旧事如潮冲破了他刻意束缚,奔流万里。

此刻心境,竟如落水人抓住一根细末稻草——犹如绝处逢生之狂喜,只因在异地觅得几丝念想,说不出是该哭该笑该怒该嘲,该庆幸或是……希望覆绝望?

不覆多想,他迈步寻阵眼,走步暗含阴阳生息之变。

俗世因果,皆起于执念,且由他半晌痴狂。

一丝念想啊……哈,总好过夙夜虚念,悲喜不自知。

——

烟波江畔千竹坞少有访客,而数日前主人遇事远去,又添新客。新客口不能言,故竹坞内外愈加空寂幽谧,稍显三分凄凉。

旬日霪雨绵绵,总盼来了一日雨霁。凉亭下一人坐精巧轮椅上,轮椅扶手本是新伐古木,经一年掌心的无数次摩挲也变得光滑。其紫发如瀑尽数铺散,有几许垂肩似素帛衣上点缀纹路,双眼处叠成几折的白练盖住半张容颜,另半张——其优美下颌丶淡得似乎一碰即碎的肤色一览无遗。

一月前,千竹坞里间门窗仍紧闭漏不进一丝光亮,只因他双眼那时,还不可见光。

煮茶声丶茶入瓷杯声渐入耳中,片刻,他搭在轮椅扶手上的双手被人执起,指尖碰触到是温润的瓷器质感,兴许是方煮茶罢那人双手还存馀温,那人在他手背上写,茶水温,可饮。

集东方晨曦初现时枫上晶露为茶水,齿间若有若无便有枫香萦绕,茶温正好,不烫,亦不失味,不知为此几夜立中宵。

「……此茶甚好,多谢。」

那浓得炽烈的希冀丶迟疑丶紧张顿然消散,取而代之是浅浅欣悦,情感鲜艳而浓烈,宛如一道可以灼伤他的火焰。

那味茶至醇,因蕴含了千种万种真挚难言的心绪,经岁月磨砺一一沈淀生出情韵;那味茶亦至苦,因春秋更替丶寒暑易节,寻寻觅觅终寻不得一个圆满。

其中滋味,原本便覆杂难说。

「……吾虽不能视,一人在此也无大碍,汝若不便可随时离开,无须忧虑。」

这一次,那人书得极快极潦草。

吾不走。

他不置可否,猜度了竹屋大致方向,双手推动轮椅逆光归去。风携来粗哑暗淡的破碎音节,像是粗糙硬石突兀磨过平滑桌面一般刺耳难听,几近有一些可怖。然后那人几步跟上,把住手柄,向前缓缓推去。

难得如此平静。恬淡美好宛如一梦,相对无言,只因不欲其碎。

然而诈死后千千万万中某一个分不清夜晚与白昼的时刻,他早已醒,只听见竹屋外风声鹤唳,怔怔呆坐直至筝声忽作,拨弹勾摇,奏响一曲高山流水。

——

早些时候的一个秋月夜,小亭前,一曲十面埋伏方歇。

被誉为死神天敌的传说轻抚筝弦,喃喃低吟:

「治其沈屙,天不孤用了一年。」

「那五年,他心力损耗严重。」

「耗尽心力,换得一份虚伪的感情,至今执着,应说痴愚。」

于是那貌合神离,状似交集,实则空白如纸的五年逐渐清晰。

于是拂樱用一年,完完整整的一年,走过那人曾经走过的江山海湖绿洲荒漠,寻找一个确凿的真实。

于是那一天,他终于等到。

3.5沈淀

世间很少有人知楔子仍在,亦很少知千竹坞主人尝于飘雪日奏楔子谱的筝曲。故友知己,必肝胆相照,纵然风乱千江,也不惧甩袖挥平这惊涛骇浪。

一年前,一具棺木送至慈光。从此无人知楔子归处——兴许往后红尘隐隐,坐聆朝夕更替,平庸无为亦是一种合适的结局。直到一岁后的秋日,有人破阵入境,再度惊醒他竭力平息之奢念。

……

千竹坞内的时光似亘古不变,筝良久未奏,闲置一隅,已然蒙尘失色。细细擦拭至筝弦铮亮,轻轻拨奏,音色低沈宛如一幅未成便毁的画作,难寻五年前随意一抚清亮悦耳若青鸾之鸣的筝音,琴码紊乱无章,原是主人刻意为之。

缘何故?手背上的笔画微微颤抖不稳。

古筝主人缓缓按住了覆目白练边沿,沈默着回忆以前自己倒映水中的笑貌,尽力使扬起的唇角显得轻松自然。「……青眼聊因美酒横,琴在乐不在,如此而已。」

朱弦已为佳人绝,如此而已。

那人没有立即给出回应,一声略显沈闷的轻响,约莫是把那架琴置放妥当了。他覆往里屋取裘衣盖上椅中人双膝,恐凉意侵袭又细细将馀下裘皮垫好,无声暖了秋日苍茫萧瑟。

如此之后,方步伐匆匆,逃离这硝烟未起便注定败局的修罗场。

至晚膳时,小桌上多了一碗青鱼汤。青鱼,可解气虚乏力之状。

简略交代些诸如汤水略烫,约有半碗之类的细琐,一微热瓷碗并一小勺被递到楔子手中。汤中鱼肉取于鱼腹部,青鱼乱刺为多,将之啖尽未见一刺,唯有味美滑腻之感。不言者又盛了一碗推给他,肉中依旧无刺,似是早前便一一剔去。

汤非至美,可谓平常,葱姜嫌少,盐少味淡。

须臾闻碗筷碰撞声,沿着桌面左右探了探空无一物,想必收拾干净。

月色幽谧如湖水涟涟漫入竹屋,窗外风铃杳杳,昏鸦已眠。满屋清寂中,有人静静开口——

「好友,盐放少了。」

瓷碗掉落,发出清脆声响。

——

「……汝非要说破不可吗?」

拂樱此言轻不可闻。

最初苦涩渐渐退却,随即千思万绪一齐争先恐后涌上,充斥识海,几欲炸裂。地上白瓷碎片折射诡异的冷光,他背对轮椅上独自等待的人一点点矮下身,拾起离自己最近的那枚碎片。直至尽数收起,他方转过头看了那人一眼,眼瞳深邃,无悲无喜亦无怒,空馀死寂。

「这只碗,算汝头上。」

数日,他不曾开口讲过一言。如今再说恍如隔世,竟刹那忘了自己嗓音该是何种模样。

相安无事终是他奢望,这横亘在宁静与旧日云烟的隔阂突然消失,往昔情谊到沙场共战无需言语即相知的默契终止于那日的毒酒一碗,这道狰狞伤痕尚未愈合再次扯破,伤得鲜血淋漓。甚至在那之前,庠序之时之种种,本就是一场虚妄。

那一年里的每个夜晚,他都鬼使神差般擡起空空落落的双手,回到那天囚牢内——他漠然地将鸠毒灌入,漠然地看他生息全无,漠然地看他双手无力垂地,感受不到半丝暖意,最终的最终,他还是漠然转身离开了。

「汝破绽很多,比如品茶时,手从不释茶盏。」

「……哈,吾比不得汝,生死为戏,总能演得入木三分。」他咬牙切齿地答,羞怒各居一半。

「真是不肯吃半点亏。」姑且将先前的怒言当做赞美,难得得他一句赞扬,无不受之理。他解开层层白练,圈圈绢带悉数松散,如行走云端者扬手将那烟雾遣退,终见真实仙家地。至最后一层脱落,如玉五指轻轻一扬,白绢自半空落,坠地时如流云盈空舒展开来,久不曾见的眉眼淡然如故。

「吾也不愿吃亏,故吾说破——多年执着一朝弃之,非吾所为。」

唯有一人,吾不舍拒,至今依旧。

——他向来是自私贪婪人,心有所念,心念夙夜。这些天他不说破亦不暗示,只为让那人把愧疚全部挥霍,今一言,只因他再不欲等。

他听前那人轻微吐息,听见那人迈进一步站在他面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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