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新奇得眼如铜铃,原来这世间除了袖子还有很多宝贝——原可以早些入世,却被自个懒散性子荒废大好时光,肠子都快给悔青了。
兴奋过后,它才发现不对劲,青色的皮变得冰玉般凝白,本来只有鳞的身体莫名多出了四条长长的东西,爬起来很费劲。
檀玉递来一面铜镜,小蛇瞅着里面的人,楞了。
“青碧翠玉,朱颜红妆,好一条小蛇。你嫌无趣,我就给你一次机会化作人身,看你能将这六合天地颠覆成什么模样。”
女子手持花盏,发丝飞扬,笑意讳莫如深。
“唤你重锦吧。”
……
四周竹树环合,清溪涓涓,澈可见底。
“龙葵草丶白芍……”修指在叶片上一停顿,随而慢慢掐下一株药草。男子形容清俊,低头睨了眼半满的竹编篮,徐步前行继续采药。
林中隐有歌声来,音色清亮,曲调婉转,词义闲散落拓。
卿钰不由自主循声走去,渐渐快了步伐。走了不过数十步,歌声愈发清脆响亮。
拨开遮挡视线的竹枝,映入眼帘是一袭素素青衣,少女青丝垂肩,侧面的弧度清妍美好。她斜坐于石上编发,玉足浸没溪水,轻晃打出细小的水花。
春华正艳,清泉幽竹。少女偏首一顾,眉眼如李太白诗中花间笑盼的采莲女,似月夜时分的伽南香袅袅烫帖心头,三寸世界于那刹尘埃落定。
……
安阳侯世子沈卿钰,体虚病弱,喜奇闻异事鬼狐之说。又以沈屙在身,一心沈迷丹药之术修仙之道,与那些三教九流交往甚密。
安阳侯与平南侯情同手足,同年生,同年封侯,两位夫人也同年有了身子。平南侯府夫人先诞下一男婴,平南侯喜不自禁,与安阳侯约定指腹为婚,只盼两家亲上加亲。不料三月后安阳侯府也得贵子,婚约一事不了了之。两世子打小要好,长一辈的也欢喜,可惜安阳侯世子是个体弱不知事的。
他二人脾性喜好大相径庭。若说如今的安阳侯世子行事荒诞擢发难数,平南侯世子萧远就是少年才俊可塑之辈,前些时候随三皇子治南郡大水而归,圣心大悦,平步青云扶摇直上指日可待。
曾有过这样一事:
某夜随安堂雨歇阁,安阳侯世子正与丹药门派诸道士论丹说道,平南侯世子冷眼而入将这些道士拉了出去,沈世子面带微笑不言不语。
门扉紧紧掩起,外头人无法窥探一二,只听不多时里间传来一声冷笑:“这副模样怎会是我那勤奋苦学的好兄弟沈明之?今日你给我说清楚!”
明之乃安阳侯世子表字。
那厢咳声过了一阵,就听见茶杯被人重重往桌上一顿。那声响如迷舟触礁那刻轰隆,海吞舱腹,刺骨海水席卷冲刷撞破闸板,再无回旋馀地。
“瑾瑜,人各有志,横竖明之不过区区几年可活,你何不让我活得痛快自在?”那嗓音清雅,声音轻微,说上半句就要一停,“你只想着光耀门楣仕途顺畅,从来不由我半刻快意。究其根本,不过是怕身后有个声名狼藉的沈明之累你锦绣前程吧。若这就是所谓知己,明之不要也罢。”
死一般寂静。
……
“……好!好!!好得很!!过去把你当兄弟我真真瞎了眼,萧瑾瑜今日就与沈明之割席断交!你去快意人生寻你知己去!萧某往后再不奉陪了!!”
门开人去,多年情谊此刻断尽。
门后沈明之笑容自若,清俊绝伦,风轻云淡恰似一切皆未发生过。
那一夜随安堂灯辉不熄,沈世子和炼丹士相谈甚欢。
据传沈世子不日前往江南别庄修身养性,回府时有一绝色佳人相伴左右。
这世子本就贬多于褒的传闻又多出一条,沈溺美色。
……
沈卿钰翻阅一卷山海经,提笔批注,听闻此说后仅清浅一笑。
重锦曾以为人的笑容都与檀玉一般模样,可人与人面与面到底不切相同。她睁大水眸一瞬不瞬地瞧他,灯烛光暗暗淡淡,觑得不太明晰。
面前人如画,袂添药草香。卿钰多病,肤色较之常人略显苍白,不觉阴柔反而更显仙貌秀姿。且不说容颜脱俗,他只阅卷也让人移不开目光,虽正襟危坐,却如青山峰峦间一线浅淡流云自在无束,虽淡然疏远,却觉得那高华凤仪不失和暖,如一轮触手可及的皎洁玉盘,莫名想与之亲近。
小蛇阿锦看得愈发认真,不时点点头,又摇摇头。
卿钰干咳两声放下书本。
“阿锦是看什么如此出神。”
“看你。第一次见到你不觉得,现在瞧起来,才知道你是越看越好看的。”她挺诚实地道,酝酿一番又补充说,“我是指,你不笑的时候,也很好看的。”如果笑起来就更好看了,不过这句话她还是咽了下去,没说。
卿钰好笑:“我哪里算生得好看,若论相貌,自不比阿锦来的清妍。”
人分男女,怎好比较。
重锦讪讪摸着鼻尖,颇为闷闷。他生得确实好看,怎的她说了实话,他倒不见几分开怀。
大抵人多不爱听实话?可阿钰说真言如瑰宝,总之是类似檀玉整天爱不释手的话本子那样的好东西,怎么会不喜欢呢。
她小嘴半张打了个哈欠。想不通就别想了,多想……她晕。
……
书页声动,重锦在旁昏昏欲睡,卿钰唤她时快会了周公。
“阿锦信不信这世上有山鬼?”
暗光里素衣男子笑靥温雅,看了一半的书不知几时合上,显然看完了。
重锦的头晕晕沈沈,眼皮比卵石还重。
“山鬼之说,古来便有。一传其为巫山神女瑶姬,一传其为山林之神,一传其为精怪。可这书中有关山鬼的字句,仅有寥寥数语。”
“嗯……”文绉绉的,不懂。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他淡淡念着九歌山鬼的词句,下一句话惊得重锦睡意全无。“若非阿锦说是被双亲遗弃山林,我当真以为你是山鬼。”
“阿锦可没山鬼生得动人。”她干笑,随便胡侃两句把这话绕过去。这下是彻彻底底不敢瞌睡了。
她哪是什么山鬼,顶多是条愚钝小蛇罢了,说蛇还是好听的。天知道她阿锦爹娘是什么相貌。
卿钰道:“京都传言你是山林精怪,阿锦在不在意。”
重锦歪头道:“他们都说阿钰胸无点墨,喜好淫乐,听上去都不是什么好话,可阿钰就是阿钰,那阿锦就是阿锦,哪里管别人说什么。”
“……阿锦倒是想得通透。”胸无点墨丶喜好淫乐?这话由阿锦口中讲来,合着正正经经一板一眼的口吻,别扭归别扭,倒有几分可乐。卿钰本是想笑,胸口一疼,猛地便咳了起来。
重锦忙照大夫的手势轻拍他背脊顺气,心头如坠千钧石。“阿钰听着不舒服,我定会打他们一顿替你出气,你快些好起来,好不好?不是不是,阿钰一定能好起来的!”她头越垂越低,嗓门不觉小了下去:“你答应过阿锦,身子好了就一起去放纸鸢的……”
好像哪里不对……
“嗯?”
卿钰坐定,享受她献殷勤般双手奉上的苦茶,墨眸流丽,眉梢微扬,似笑非笑。
重锦很没骨气缩了缩肩,头低得都快贴衣襟上,认真默念阿弥陀佛千遍万遍,佛祖保佑那句话没入他耳。
“允了阿锦,焉有反悔之理?至于那些不好听的,你若记挂反倒正中他人下怀,忘了就好。”卿钰稳了气息,徐徐走至窗前。放眼去,一片百草繁茂,莺歌燕舞之象。他垂下眼帘遮住莫名晦暗眼神,把满园春(色阻在窗外。
重锦觉得,他似还想说些什么的,可终究没有说。
“阿锦,下次莫要开窗小睡,会受凉的。”
自安阳侯府别庄至京城,乘马车走官道仅需十日有馀。沈卿钰体虚,一路缓行,错失了杏花花期。时已六七月,粉妆珠翠落花褪尽,结了杏儿果,随安堂制蜜糖杏儿,细腻白瓷碟衬着黄澄澄的色泽分外讨喜。
“团雪上晴天,红明映碧寥。店香风起夜,村白雨休朝……”重锦眼珠滴溜溜转动,忍不住又瞄了瞄白瓷碟,“静落犹和蒂,繁开……嗯……繁开正蔽条。澹然闲赏久……无以……无以破妖娆。”
娆字还没念完,重锦腹中馋虫已等不得,提了银箸子往碟中杏果夹去。箸子刚碰碟边杏,那厢沈卿钰不疾不徐动箸夹去那枚杏果,一举一动无一不温文尔雅。
她转念伸长胳膊够远离卿钰的杏脯,又被卿钰好巧不巧夹了去。如是者二三,终以重锦掉了一根箸子收场。
重锦欲哭无泪。
“采七月齐鲁杏,合蜂王蜜多次蒸煮,经适当调味,数日风干便得杏脯。”他吐字清晰,柔和宛若毫无棱角的圆润朱玉,“随安堂制的杏脯色泽通透呈琥珀色,酸甜多汁清润可口,可生津止渴去冷热毒,当是果脯上品。”
重锦听见自己咽了口唾沫,目不转睛盯住最大最诱人的那枚。
“至于杏花,古人赋诗不下少数,温宪诗曰‘团雪上晴梢,红明映碧寥。’”沈卿钰以银箸搛起她看中的那枚杏脯,她的心扑腾一下跳到嗓子眼。“阿锦适才如何念的?”
重锦再愚笨也明白了他嫌她诵得不够熟练顺溜,忙挺正身子,老老实实默念了五六遍才开口诵诗,字正腔圆架势十足。
卿钰逐字逐句审罢,听她念得毫无差错露出满意神色,把杏脯搛给她。
重锦重拿了一根银箸打算用块西施舌,不料卿钰启唇:“阿锦,你拿反了。”她手猛地一抖,一双箸子佳侣险些与地上那厮做了伴。
重锦大窘。
白衣公子自顾自用膳,虽无笑貌,但凡明眼人都能看出他颇为愉悦。
……
京城雨罢,街上人往来屑屑,布衣沽酒白丁闲话。
一声长吁,一马车停在随安堂前,下一瞬一少女便迎了上来。她身着绯红色绫罗翠鸟纹石榴裙,披同色云锦窄袖衫,怀抱一只白猫儿,杏眼水灵如天上星,形容艳丽卓绝。
萧远本与三皇子相谈甚欢,擡头,顿然变色。
“皇兄与世子怎也来这儿?好巧。”楚芙儿摆出笑脸,扶正发上白玉雕花簪子。
“听侯爷说瑾瑜极喜随安堂的梅子饼,故今日来此。”三皇子掀了帘子,略有歉意,“我这六妹性子骄纵,前日言语稍有些过火,你莫放心上。”
得皇家子你我相称,倒是折杀了他萧瑾瑜。萧远心知他误会,个中缘由也不宜明说,只淡淡道:“六公主率真可爱,不若寻常女子,挺好。”
楚芙儿莞尔一笑,梨涡浅浅,娇俏大方。
一行三人说笑踏入随安堂,萧远最后跨过朱红门槛,挪动沈重双腿如拔起陷进沼泽的木桩般费力。
随安堂梅子饼?他不喜酸甜的,反而是安阳侯府侍候沈卿钰的阿言常常跑过好几条街巷替公子买上几个,明之对膳食尤为挑剔,也不知安阳侯府怎么养刁了他的口味。他路过随安堂就会买几个梅子饼给明之带上,久而久之成了习惯。
沈明之……
他二人曾同窗共读,手不释卷,慕苏秦仰祖逖,一腔热血愿铸金瓯永固,海晏河清。明之常阅卷至三五更。他担忧他累垮身子,明之便笑说,瑾瑜往后是保家卫国的英雄,明之就算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秀才,也要做金銮殿上好儿郎。
萧远志在沙场,尤爱稼轩词。沈明之特意以草书替他书了一首破阵子,他收在锦匣,赴南郡治水夙夜不离身侧,时时翻看。
可笑这近十载的总角之交,以为相知甚笃,却也留了割席断交的一线罅隙。
三楼雅间,沈卿钰不着痕迹收回目光。重锦囫囵吞枣吞下梅子饼,而他长睫幽幽凝望窗外,平静漠然。
往后重锦遥想这幕,那时他好像玉石刻成通体莹碧的佛,栩栩如生青光润润,为渡苍生苦包容玄黄心怀慈悲,沧海作了桑田,佛只剩下一种表情,一寸执着——一种表情,笑;一寸执着,渡。
“那个……”重锦怯怯地拽他衣角。
卿钰猛然回醒,桌案小碟光得连饼渣子都不剩,忍不住搵了搵额心:“阿锦……还有何想吃的?”
她报了长长一串菜名,只差把随安堂所有菜品整个搬来。沈卿钰绝色容颜似也白了白:“你挑几个喜欢的,与小二说便是。”
‘谁叫你故意抢了我半碟子杏脯,这会也合该让我扳回一成。’重锦一蹦一跳地到了门口推开门扉探半个脑袋,她轻轻咦了一声,这上楼来的三人皮相顶好,和阿钰比起来不差。
先前重锦推门时爽快解气,力道一重不经意把门扉推到了底,其中情形,观者分明。
风拂帘缦,连带缠起长长青丝。内中人墨发及腰,手持茶盏,肤色白如羊脂玉兰,真真美玉般容颜。
看清雅间内白衣公子的脸容,三人蓦地站定。萧远屡次挪动双唇,欲言又止。
卿钰却浅浅笑起,起身,落步,绕过圈椅和惨不忍睹叠得高高的空碟,揽过探头探脑琢磨这诡异氛围的重锦,把她乱动的脑袋按在胸口,俨然贪恋女色的世家子弟。
半靠在他怀里的重锦惊得呆若木鸡。
“沈卿钰见过三皇子丶萧兄。这位是……”卿钰视线在楚芙儿身上顿了顿。
“六妹喜欢民间那些物什,便走了这趟。”三皇子率先回过神打着诳语,思及六妹与安阳侯府世子尚有婚约,变作苦笑。
婚约乃是昔时帝君应允安阳侯,早前他二人曾是出生入死能共分一个锅里烤肉的弟兄,昨日友今朝君与臣,情谊生变,金口玉言却不可变。六儿任性使气,又无端看上瑾瑜……面前怪异情形,让他太阳穴又一阵抽疼。
出乎意料,沈卿钰仅道了一句“原是六公主”,就理起怀中少女稍乱的发丝。他勾一缕碎发别至她耳后,覆圈圈绕上小尾指。伊人黑亮发丝自指缝柔顺荡落,如琴师抚过细弦,如明月光穿透珠帘投一地碎影斑驳。幽幽馨香勾魂摄魄,他一松一拨一勾一掬,无数旖旎魅态。
直教旁人失了神。
“啪!”
三皇子回头只见一旁吓得魂不守舍的小二和满地瓷器碎片。而萧远已然往长廊尽头迅速走去,那滚金边藤萝纹衣袂一角滑出视野,还能感受到翻腾不息夹杂涩然的怒意。
“哎,你这块死木头,走这么快作甚么!”楚芙儿气得跺脚,匆匆追去。
三皇子又同沈卿钰讲了两句,后者放开碧衣人,嘱咐小二送上两客荷叶糯米鸡,眉间不存半点涟漪。少女跌跌撞撞立定,楞楞拍打发红双颊,芙蓉面,樱菱唇,神态可爱毫不矫作。他吐息不由缓了一拍。
那水晶般的纯净挑动人深埋心底的弦,就此心念叠起欲壑难填,企图占有并摧毁这无垢剔透的一双眼睛。兴许,浸染人心人骨的厚重世俗浊色,本不容那般清透的存在。
(2)
安阳侯沈天爵有三子,嫡长子沈卿钰前年及冠封世子,次子沈卿玦一十八文武双全。老幺沈明书乃庶出,不过一十二,性子稍显懦弱。不日前侯府世子带一孤女回府,侯爷心善,将其收作义女,名曰重锦。
重锦与卿钰方打随安堂回府,门前侍候卿钰的小童阿言满头大汗亟亟跑来,说侯爷寻世子往书斋一叙。卿钰心知他在烈日下等了良久,遣阿言送重锦回折柳阁,不忘嘱咐他歇息。
时至七八月,侯爷书斋前小池菡萏花开连天,远远眺望,疑似碧荷叶中飘动一线瑰丽火烧云。重锦那日还在池边瞧着荷花发了好一阵呆,卿钰走过莲池时长了个心思。
青蒲斋,取伏蒲之意,意人臣当直言进谏,扬清正之风。
沈卿钰少年时,夫子赞其“德义兼具,有魏晋才子遗风。文作用词之准,意境之精妙,后生可畏也”。
沈府明之一十有二作此兰君赋,沈博绝丽璧坐玑驰,笔酣墨饱波澜老成,以为人之仁君子之道为意,读罢不能赞一词。帝君叹其文思大胆,匠心独运,时人称之少年杨雄。
次子沈卿玦后临两幅兰君赋送予安阳侯,一副挂青蒲斋,一副置居室北窗。侯爷极喜之,数年卷轴竟不沾尘变色,而彼时芝兰已成朽木……他跨进青蒲斋,面对那笔法妙极一气呵成的书卷,低低一叹。
交椅上沈天爵盖上茶盏,杯沿与盖相碰,落下一记轻微声响。
未及他问,卿钰先道:“今日晋华公主从萧远至随安堂,萧远与三皇子入内不到半个时辰。”楚芙儿对萧远倒是上了心。
沈天爵应了一声貌露思索,卿钰静立揣摩他的心思,想他听出弦外之音已有定论谋算,不做言语。
“她纵有再多的心思,也定为我沈家媳。”沈天爵道,“三皇子有治国之才,而具寡人之疾,此弊端也。萧家子文武双绝,然秉性磊落,要像他爹这般从容于宦海,难。”
提及萧远,卿钰眼波一动。瑾瑜本是驰骋边疆大漠的苍鹰,宦海腌臜,不该湮没了他。而帝君未立储君,三皇五皇两派明争暗斗,暴风疾雨惊天骇浪早已相侯,他注定抽脱不开。
父子二人不觉谈了一个时辰。沈卿钰临去前沈天爵将他叫住,他讶异擡眸,对方呷了口茶淡淡看了他一眼,如一阵凛冽寒风掀开他遮掩的心绪:“小池芙蕖,你总嫌其秀美有馀和婉不足,虽为花中君子但开不长久,甚为不喜。反观重锦丫头,挺是喜爱。对她,你莫要有别的念头。”
他眉眼舒缓侧颜一笑,短暂如优昙婆罗花绽,华美卓绝:“璞玉甚好,明之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之。”
近日沈卿钰顽疾稍有好转,正值道教门派玄清门论道,他与阿言前往赴会。重锦身为妖灵,怕那些三脚猫里头还真有个不世高人大先天,借口背诵诗文留居沈府。
卿钰前两月教她习字,懒散小蛇悟性不差,吟诗作对不行,阅个话本还不成问题。是以,除完成卿钰布置的课业,重锦姑娘最爱衔杏子卧美人榻读当下风行的话本,小日子分外舒坦。
当话本被一只手毫不客气抽走,她还以为是卿钰赶早回来,慌慌张张撑起身子,开口就要解释她绝非偷懒,对上那张笑吟吟的俏脸,樱唇惊得张成圆形。
那绯衣少女手举话本晃了晃,容颜娇美,似曾相识。一只胖胖白猫跳过八仙桌,猫须颤动,嫌弃摇摇上翘的尾巴,又窜回少女怀里懒懒打盹。
“本公主叫了你三五次还不应,沈姑娘好大的脾气。”
“你是那日随安堂看到的……”重锦讷讷道,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旋即她一激灵地跳起,毕恭毕敬跪行大礼。话本子里正好讲到驸马爷弃糟糠妻与公主喜结连理,那公主本领滔天大,万一眼前这尊菩萨治她一个大不敬之罪……重锦脸色可谓好看极致。
“本公主还没问你呢,你倒先招了。”楚芙儿娥眉一挑,杏眼悄然一转,美得傲气洒脱,明艳不可方物,“我问你,你老实说,喜不喜欢沈卿钰?”
重锦一当下楞在那里,平覆心绪后深吸口气道:“阿言说阿钰是大善人,又待我极好,我没理不欢喜他。”
话出口她却觉涩涩。不由忆起那日夕阳薄暮,暖风送来清爽的苏合香,似还夹杂了一缕花香淡。半梦半醒间黄昏霞光落上她眼睫,她悠悠转醒,就看到阿钰唇畔含笑,拈一朵粉莲花,夕阳将他完美轮廓镀上浅浅流金色,原来蓝颜也可倾城。
阿言煮药时一壁扇动蒲扇,一壁与她说,遇上公子是他此生幸事。若非公子,他阿言还是街头遭人欺凌的幼奴,讲不定何时被卖入窑子成了小倌,是公子力排众议携他回府,替他净脸净手,他哭得不知脸上是水珠还是喜悦极致的泪。
这样的阿钰,她怎会不喜欢。可到底也不及晋华公主伴他长久,府里人说世子是要做六公主驸马爷的。公主和驸马爷,是天造地设月老牵线的一双碧人,洞房花烛夜是要喝合卺酒,喝了合卺酒,就会好好的,举案齐眉琴瑟相合,过一辈子。
重锦每次听每次想都如衔酸梅子,而今六公主这般问起,像有人在绞她心头肉般。她咬咬唇挤出个笑,比萎落的花还要难看些。
踱着步子的楚芙儿窥出端倪,扑哧笑道:“哎,我又不与你抢他,急什么。”
重锦讷讷地“啊”了一声,呆呆的模样像极一只猫儿,水眸圆瞪,俏生生的。楚芙儿对自己容貌极有自信,如今见得三哥挂念的娇娥,委实输她些许。却也生不出妒忌,那幅可爱直白的模样反而让她很是喜爱。
“我不想嫁,你不想他娶,这不是顶好的事。我看沈卿钰对你也不是无情,你何不争上一争,婚约作废,可谓皆大欢喜啊。”
……
湖上凉亭下一局厮杀,黑白棋,生死网,两相敌,路崎岖。
三皇子把玩一枚黑子,瞥了沈安爵走的一步,手指一松,黑子落回棋盒。他面露惭色,口吻却云淡风轻:“侯爷棋艺妙极,楚翎越拜服。”
沈天爵知他示好,不急表态,将话头一转:“适才下人去唤卿玦,三皇子奇招百出,不如与他对弈一局,也好看看这小子是否精进。”
“哪里。本皇子倒是极想与大公子下一局棋,曾经大公子棋道师从国手吕致桓,精于此道,还望他指点一二。”楚翎越低眉有惋惜之意,“半月前随安堂见着他未能讨教,此趟他又赴丹道之会,总是不巧。这让本皇子羡慕起六妹来了。”他素与沈卿玦交好。
“六公主造访沈府,实属意料之外。”
“芙儿在随安堂结实了沈小姐,两人喜好相投,短短半个时辰结下不浅情分,六妹时常在宫中念叨。”夏日湖边栽了柳,不比春日来得婀娜,也别有情趣。他轻抚袖边曼陀罗花纹,笑纹加深,“卿玦道沈姑娘品貌俱佳……确实——”
恰在此时,湖心那边传来嬉戏声。笑声清脆如银铃晃荡,空气里都充斥一丝甜果香。夏花明媚绽放,那花团锦簇中闯入一袭环佩般的碧色裙,少女肤色如凝霜,跑得有些急促,一失足倒在花间。她颊上晕染秀丽绯色,水眸弯起轻笑不停。
他凝睇那绝美笑靥,刹那踏入一方与世隔绝的花庭,月华倾泻一地流霜,他看到枝头杏花飘落,如做黄粱一梦。
她永不会知道,那一瞬艳丽至极;就同她永不会意识到自己的美丽,清淡入心,成毒。
沈卿玦已至庭中,想来也如他,无以抗拒这天成姝色。
他目光随碧色裙角远去,依依不舍收回。一侧婢女已斟满香茗,他轻嗅那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氤氲香雾徐徐弥漫。
“确实……是极好的。”
三皇子造访五日后,卿钰回府。
重锦入了沈府,府里上下待她极和蔼。卿钰待下人一素和颜悦色,不时赏些银钱物事,听闻婢女家母病重准其告假甚至送了几贴药材,故下人也诚心伺候锦姑娘。
沈府主母乃是前朝护国将军之女,前朝君王荒淫无道,护国将军不甘助纣为虐,罢官与当今帝君丶萧沈两家同战一线,后战死沙场。重锦觉着夫人对卿钰虽好,只是母子太过疏淡,夫人对卿玦虽严厉,却更疼爱,兴许早年卿钰常居别院修养相处不多,如今反倒不知如何相待。
自打夫人令人教她习琴棋书画,重锦就再无机会读话本子了,楚芙儿幸灾乐祸。
沈家二公子卿玦,卿钰外出时嘱他多照拂重锦,重锦便也与他熟络了。卿玦言行举止皆大家之风,比之卿钰更开朗潇洒,形容略逊于他。有时她背书倦了,支起颐发现他正定定注视她,神情莫测。
贴身伺候卿玦的唤裴七,与折柳阁连翘有些交情,做事干练老成,浑身上下却透着阴郁。府外有多少家女儿心仪卿玦重锦是不知道,反正没有多一个重锦。
至于三公子明书,是个庶出的,她不常见,倒是湖心亭上惊鸿一瞥,那人玄色衣衫,神态懦弱可怜,她却觉得他眼睛里还藏着别的东西——蛇冬日会蛰伏树洞冬眠,春水消融时伺机而动,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令人心悸之感。
侯爷只偶尔过问她学艺如何,还好处。
如是三月弹指飞逝。
细数了这段时日沈府人事,昔日铜镜里不明情状的绿色小蛇在她脑海中一晃而过,重锦不禁抿了唇笑。
连翘正替她束发,打趣道:“不就是寻得了少爷送的物事,瞧把小姐乐得。”
黄铜镜前,重锦额发垂下遮住饱满额头,穿月牙白针绣玫瑰色木槿花纹缎子裙,外套杏黄碎花小褂,交领绣半开木槿花,颈上佩一豆主母送的南海珊瑚珠。沈夫人方才给她戴上,看过三五遍,说她这辈子上天没给她一个贴心闺女,却也赐她乖巧义女,字字真切听之慨然。
她坐正任连翘替她绾发,小心轻柔地抚着香囊上绣的花样,初学女红,看不出绣的一朵莲花。里头香料是卿钰所赠,说是驱邪避祸,闻着淡雅,她很是喜欢。
那日她往湖心亭小坐,见三少爷来了便先行离开,回折柳阁后香囊便不见了,所幸连翘替她寻回。
重锦心路百转,这会连翘已梳好发,正瞅着锦匣陈放的各式各样簪子犹疑不定。重锦挑了一支雕花镶翠玉珠的别上,描眉罢,贴淡红扇形花钿,连翘观之调笑道:“家宴上,小姐定会让少爷移不开眼的。”
重锦性子单纯,听得脸上羞红,方欲嗔她一句,身后已传来温雅话语:“让谁移不开眼?我记得连翘本不是这活络脾性,戏弄阿锦,该打。”
连翘笑嘻嘻道:“这是姑娘生得好,奴婢哪里敢欺锦姑娘,万一不好惹了公子,奴婢可里外不是人了。”她搀打扮毕的姑娘起身,“奴婢说的句句真言,公子不能打。”
灿灿斜阳洒满屋华光,光影绰绰,红妆含羞,翦水盈盈,美不胜收。容光倾城,看得卿钰视线晃了晃,重锦亦怔怔回望。
卿钰一素偏爱淡白,今日着了藏青色锦袍,愈发俊逸出尘。她未得他夸赞心中黯然,不甘心地擡首,而那墨玉眼眸流光潋滟,淌过温软柔色,装着她。
重锦心意益加坚定,握紧藏在手心里的字条。
“离开以后我问萧远要酒喝,一坛一坛地喝。萧远说这样喝醉得快,我说我不会醉,我错了。那时我明白,醉的滋味原是如此销魂,却不抵阿钰一眼。其实我不值得他这般善待,我只要他看我一眼……一眼,我就醉了。”日后,她笑着和檀玉这样说。
那时她还不明白什么是喜欢,不明白什么是情爱。
那时她满腔心意,不求君怜,只愿君百岁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