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后,吟谣乃一介女流,手执重权自是不妥。”
她啜了口酒,审读那一双双听闻此言后瞬间变得深沈的眼睛。
何为邪魔,何为仁心;何为妖道,何为正道。是那个个清高姿态后淋满浓稠污秽不堪入目的心思么?是打着斩妖除魔旗帜背后却是对长生不老的贪念,借正义名号为幌子的可鄙杀心么?
“圣女自谦了,圣女在此主持大局撑住整个勾月,否则其他门派又会多生变故。毕竟人心难测……”
“人心难测。纳兰说得好,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她幽幽重覆,象征勾月教主身份的那块令牌就在她手中。“若谁能抢得这块令牌,教主之位,便是他的了。”她素手轻扬,令牌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落了下去。
刀剑声骤起。
她只是斟了一杯酒轻抿,眸底清冷,思绪渺然,已飞掠至十日之前的那个月夜。
……
冷月一钩,她踏着满地的清辉踽踽行来。
“你来了。”
月华尽数倾泻而下,听月笑如暖玉,清隽的眉眼镌刻了不为己知的柔和。
“勾月圣女……我想,是应该兑现这个身份的时候。”她微微迟疑,神情羞赧。
勾月教教主贵为圣子,勾月圣女则一直是教主所幸的女子……历届圣女,概是如此。
他没有拒绝,毕竟,为了得到他想要的,他等了足足八年。
他抱着她步入内殿,如雾的纱帘编织似真非真的幻梦,笼罩了所有真真假假的虚实。
……
“你得不到的……你认为,在你毁了我族百人性命后,我成为圣女的目的,是什么?”
如瀑的发丝遮住了她玲珑窈窕的身躯,眼睫低垂,眼睑下犹如蝶翼扑翅的浅影。她坐在他腿上,一头青丝柔滑在她后背交织,像是彼岸花。
“你应该知道的,你和我一样,都没有爱。”她注视着他讶异的神情,纤纤玉指沿着他脸庞描画,再是他的胸口。“这种情感太不真实,我和你同样,只是索求安稳感和充实感。情爱,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需要。”
她先前吻他,唇齿上涂了剧毒。
“原来一直不是你杀了非颜。我也不该信你,即便我千方百计设计了这一切,证明你值得让我信任。”
“信任是互相的。你的信任太贵重,我要不起。”她冷冷道。月色皎然,她擡起赤裸的双臂,露出藕臂那一截细腻如瓷的肌肤。
那一处,雪色凝脂,纯净如月。
他禁不住气血上涌,生生呕一口黑血。
“这里曾经缀有勾月圣女的守宫砂。”
听月偏过头,他低笑出声,想不到他竟也有自嘲的一日。“你……”
“我不想带着为你而留的朱砂留在他身边。除夕夜之前,我把你想要的交给了他”她取过一旁的衣物,“五年前,你为此杀了我的族人,毁了本不威胁江湖的所谓魔教,就应该知道的。活下来的我只不过是威胁他的筹码,也是你想要登上顶峰的途径之一。而你,失算了。”
他苦涩地笑着,心口泛着一点点细微痛楚。“对……”
“你不会信任任何一个人,所以,你令非颜作为随侍来到我身边,并且策划雪山那一夜。你要让我爱上他,然后……杀他。听你命令亲手除去所爱之人,真是世间少有的忠心。”她开始着衣,没有放过他越来越痛苦的神情。
“不错……”他下唇咬破,尝到常年萦绕鼻端的血腥味,“可是……你错了一件事,除夕那日,你听到的那些,与非颜无关。”
当时笙雪殿内,说出那个谎言的人,只有他。他……本来,他该是让她爱非颜深入骨髓,再杀了他以示对勾月教主的绝对忠诚,而后,他便信她,永不言弃。
可他居然嫉妒于他,嫉妒那个生来背负诅咒,为一个垂死女童愿放下一身骄傲,以命换命甘受至毒之苦,不知能活过几个明日的低贱魔子,尘夜。
“不得不说你做得很成功,这件事,我输得很彻底。”她轻轻拨弄胸前如水顺滑的青丝,及膝墨发包覆着女子姣好玲珑的曲线,她是那般漫不经心地垂着眼,黛眉翦水,樱唇半弯,天然而成的妩媚。“可你却漏算了这颗棋子的私心,你总以为一切都逃不脱你翻云覆雨手,可你却因疏忽他,在这生死场上输得一干二净。你且看好这百年勾月如何毁在我手上,当年杀我族人的蝼蚁又会如何亟不可待地想要取代你的地位,一边吊唁早逝的勾月教教主,一边在你尸骨未寒头七未过的时候,踩着你的新坟成了笙雪殿的新主人。”
非颜说要让她恨他。那一夜,她真的恨他入骨。最终他死于她手杜绝了听月所有猜忌,她就踏着他的血骨放手一搏,踩着他铺好的路突破四大护法的防备,而今他卧九泉下,她就操纵这盘局,走完给他看,看她覆了这天地。
“四大护法从头至尾无心叛教。非颜从你密令杀之,可你不会想到传闻四大护法有逆反之心是他散播,慕容山庄信物也是他交托,你猜忌心重宁错杀不可放其一,断了自己的左臂右膀。否则,你怎能死在我手里。”
说来可笑,她知晓这一切,也是源于那封信,他不想让她看到的那一封。
“你曾经让他如此痛苦,那么如今,便轮到你来尝受此等滋味罢。这种痛,很快,比不上他承受的万分之一。”
她披上裘衣,清绝的身影半明半昧,隐于一片夜色。
“果真,绝情不过女儿身。护法曾说你为祸水,包含祸心,我不该不信他。”
“我又何能及你万分之一。你借由谋害圣女之名杀了碧落,因为知晓她心中有你而无所顾忌。她的爱卑微到入了尘埃,甚至放弃了侍妾的身份作为我的侍女,为你安排了这局棋。”
“可是绝情如我,又何尝无错。非颜是我杀的。”
【拾伍丶仍是,错了吗……】
她随风步去,似那握不住摸不着无法掌控的清风。
已经无力再动唇说什么,他平静地凝着一片皎月,眸底波光粼粼。
不是不想信。
坐上教主之位,经历太多尔虞我诈,他已无能力再去相信什么。
当年只求自保,眸底一片清亮的少年。只求一方宁静,认真舞剑的少年。曾经欣赏过世间美丽之物,并且感叹世界之美的那个少年。单纯的快乐的无忧无虑的少年。
人心变幻,太快。欺骗太多,无法信任的东西太多,鲜血太多,杀戮太多。
师父对他说,若想活下去,便定要让自己成为一把剑,剑刃寒如烈风,冷如冰雪破灭长空的好剑!
日覆一日,年覆一年,他确实成了一把最好的剑。剑鞘顶端圆润无比,其下暗藏着致命的刀刃,一击便可夺命。人人皆谓他少年才锐,见不到他是如何历经教中屡次铤而走险闯出无数生死关,
因为他知道信一次,便是死一次。
他早没了心,这世间的一切逼着他剜出胸下的心,一口一口把自己的心吞噬嚼烂。
洛听月听不见自己的心跳。
只有站在最高的地方才能够留的一方宁静……是也非也?赢得所谓威望,诛杀本无过错却冠名邪教的教派,错也非也?直至座上最高那一点,把酒闻凤箫,谈笑肆意,可信之人,却再无一人——再无一人能与他把酒言欢,登楼赋新词,数男儿风流意气。
他没有错,只错在信了她那么一次。错的是她,是她的指间银雪杀了尘夜;错的是尘夜,错在当初选择为她服蛊的路。
他没有错。
本想,此生,真正信你,一直那么信下去——而后,便要你伴我往生不离。
可仍是错了吗?
他只不过是那个生着凡人骨却入九重天云深处的人,不得不陷落于腌臜泥潭,不得不步步算计,一步踏错,就是粉身碎骨。而今这个只手遮天的凡夫俗子打回了原貌,想寻一个人与他共煮绿蚁酒,围坐篝火前,让那人间烟火把脸庞照亮,殊不知他万般渴望拥有的早已在那些无光的时日陨落消逝。
他想笑,唇角却如压着千钧巨石般翘不起,这些年他一直笑貌相对,实则已忘了怎么去笑了。吟谣说得很对……是他自欺,欺人。
他倦了,再睁不开眼,如此罢了。
勾月教主洛听月突发奇疾,一夜暴毙。
旬日后的今日。
吟瑶坐在这个人人争抢趋之若鹜的位置,冷眼将所有覆灭。
刀光剑影,盛名权势在不同人沾满鲜血的五指上滚动,从不停留。一人抢得,身后便早有致命一刀相侯,已经分不清是谁的刀剑冷兵,谁的利欲熏心。笙雪殿上血流成河,当最后一人伤痕累累,一手紧握着那块令牌,一手攀着无数具停止抽搐的尸首爬出那厮杀场,银雪的冷锋准确无比地划破了他的喉口。
酒觯从指间滑落,座上的修罗之女自始至终噙着一抹倾城微笑,她衣袂翩然,信步从鲜血路踏过,眉眼含艳。
数月后,江湖上传出关于勾月教流言,慕容山庄为首的武林世家,一举揭开一年前慕容庄主极数名长老中毒的真相。
慕容庄主手中铁证确凿,原是一年前临丰城百草堂访客交付之物。
其居心叵测,过往所行所为令人不齿。勾月教就此也成为江湖腥风血雨中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
雪姬吟瑶留给江湖的是一个永远未解的谜。
她唤曲洛凝,如今除她,无人再知晓这个名字。
【拾陆丶今生缘,前生劫,俗世因果宿命】
佛曰: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国;君掌盛无边,刹那含永劫。
衣袂素白的女子,宛如江南西湖之上的水莲,清然绝姿,淡漠出尘。如同初雪的澄澈眸底倒映出一方宁静的香台,她微微低下头,虔诚地将手中的香插入香炉之中。
那一端,是悲悯众生的观世音,莲花宝座上指做兰花,手持净瓶,看穿了世间红尘夙愿,一笑而已。
“洛施主。”
青色布衣的慈心师太平静地注视眼前的女子,佛殿之外,传来一遍遍吟唱,钟声杳杳,传遍清圣佛音。人心种种,爱嗔痴,贪憎怨,皆溶一池净水。
“施主执念太深,心魔深种。”
洛凝道:“师太既然早已看出,便不多作答。不知我等污秽之人入此地,是否扰了观世音佛法眼,又怎能再说什么。”
目光沧桑的老尼覆凝了她眼,默然少顷,只是叹声道:“施主,请随贫尼来。”
她随她步过曲折的长廊,枯枝错落,细碎的阴影投下,在她精致的容颜上徐徐流动。
她带她来至一处清潭。长者曾说,一池水,水中人影,各人所见各人异同。潭里女子亦静静回望,身后是一望无边的苍穹。
“施主所念之事,无人能助你。我佛慈悲,可渡苍生之苦,却渡不得的便是苍生心中自寻苦来。”老尼虔诚而睿智。
“既然施主所念之人望施主一生心无旁骛,何苦又自寻烦恼。”师太淡淡拨动着佛珠。“今生之缘,前生之劫。是劫是缘,施主心中自有定数,且听贫尼妄言,放下最好。”
“多谢师太金言。”她牵起唇角,福身,盈盈一拜。
雪莲山。
洛凝散开了发丝,泼墨般染上了素色的衣。远眺,是一片澄然蔚蓝的寂天,那是圣洁纯净到让人自惭形秽的颜色。远处传来了幽幽清冽的梅香。仿佛是伴随着冬日最后一场细雪,一并而来的,上天最后的眷顾。
他终是不舍她一个人的。
沈静的眸底泛开了一道道涟漪,继而,是灿若繁星的欣喜光亮。她小心伸出洁白的手,掌心轻轻地托起那一片如羽轻重的雪花,看着它立刻消散归于一颗渺小的水滴。
回眸,恍若隔世。
一瞬,一生。一念,一世。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