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洛离小跑着到她身边, 双手捧着脸颊,浅浅笑了笑:“师姐,我觉得你的担心多馀了, 白景照今夜非但没闹出什么大事,还狠狠打了自己的脸, 最后还晕过去了呢!”
司姚眉头骤蹙,问道:“这却是为何?”
洛离扭身坐到她旁边,一边抓起瓜果点心往嘴里送,一边绘声绘色地向司姚描绘起今夜之事。
当然, 她极大地淡化了自己的作用。
司姚听到白玉朗的那些狂言,气得眉毛乱飞,
“胡闹!他们给旁门修士用了乌槐那般的毒药, 不诚心当众悔过,竟如此张狂不知收敛!今日突然办什么宴席,我看白景照就是想当众压百里归卿一头, 给百里氏的人一个下马威, 让他们日后即便离了白府也得畏惧白府!”
洛离连连点头, 又作可怜样,
“师姐说的对,幸而今天小师弟压住场面了, 不然百里氏恐怕还要再受一千年的苦呢!只是我到底言语冒失了, 白宗主的病我们要负些责任, 还请师姐罚我们吧。”
司姚拍了拍洛离肩膀, 心生些许欣慰,看来师父让她随自己下山历练是对的, 阿离看起来懂事了许多。
“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两家宗主都说与你们无关,我是你师姐又岂会罚你。百里归卿就更不必罚了,百里氏全族受了千年的冤屈,骇人听闻之事数不胜数。他为族人不平,一时冲动出头,也是少年该有的血性。若都是软骨头,那日后有了危难之事,百里氏还能事事都靠别人来救吗?”
洛离轻松地吐了一口气,但心底却突然有些难过。
司姚待她也算真心实意,但她对司姚终究失了坦荡。
只是白氏与百里氏千年纠葛至此,还远没有结束,接下来两府分割必有大事发生,眼下她不能分心给这些细枝末节的情绪。
洛离下意识喝光了茶水润了润喉,方从袖中取出月魂珠,道:“师姐,白景照想来是气得糊涂了,今日渡魂之后一直未曾向我讨要月魂珠,但我想着此物既然是天界禁物,或许还是交给师姐带回昆仑为好。”
月魂珠确实珍贵,不过她虽需要留下珠子,也需得做些样子给司姚看。
司姚想了想,伸手去摸月魂珠,只觉一颗珠子冰冷寒诡,奇怪得很。
便道:“白泽神君此前也说了,这珠子是天界禁物,白府自然是不能私藏的,便是白景照开口也不能由他带回去。虽然应该请示下师门,但眼下天界神君在此,我等也不好僭越处置的,师妹便将这月魂珠送去给白泽神君归还天庭吧。”
“好呀。”
洛离巧笑答应着。
果然与她料想的一模一样,有白泽在此,向来稳妥的司姚一定不会将昆仑拉进此事中来,天界的禁物便还给天界,是谁也挑不出的妥帖法子。
自然,这珠子在她手里,白泽是不会要回去的。
司姚擡眸看了看月色,已至半空,便道:“师妹早些休息”,向外走去。
不想洛离忽地拦道:“师姐,今日月色这样好,不如我们去屋顶赏月饮酒吧?”
她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又亮又乖,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地,像极了自己从前养的那只小兔子,司姚忍不住弯了嘴角,轻轻拍了拍她,
“好啊。”
洛离有一瞬间微愣,本以为她要闹许久司姚才会答允她,未曾想她应得又快又温柔,像极了慈母宠爱闹腾的幺女…
回过神,洛离迅速地从通灵墟里掏出两只晶莹的白瓷瓶,飞至屋檐上催促司姚道:
“师姐师姐,我这有两瓶梅子仙酿,出门前师父特地赏给我的,我都没喝,就留着和师姐一醉方休呢!”
司姚飞落至她身旁,但瞧着那两只白瓷瓶子,又渐渐皱起了眉。
“不对吧,这青梅仙酿向来是师父最宝贝的东西,除了立功或修为增长快速的弟子,谁想喝也没有,你两样皆不沾边,师父怎么会赏你呢?”
洛离双颊微微一红,嘟囔道:“那…那就是给了嘛!那师父不给…难道还是我偷的嘛!”
“…好吧就是我偷的,哎呀师姐,满山的弟子就我一个从未喝过酒的,再说偷都偷了,回去定是要被罚的,若是不喝岂不是白受罪嘛!”
“师姐~听说这梅子仙酿喝起来甜甜的,不易醉人又有助于悟道修行,我真的很想尝一尝嘛…”
司姚不答,她便转起贼溜溜的眼睛试探:“师姐当真不喝?”
司姚:…
“那两瓶都是我的啦!”
司姚瞧着眼前胡闹的师妹,一股灵气直冲她太阳穴而来,还没喝便同喝了一样头晕脑胀。
只是这师妹犹不知错,见自己久不应允,仍旧打开瓶子“咕嘟咕嘟”满饮了一大口,睁着一双明眸大眼,打着嗝笑叹:“爽!!”
司姚叹气,摇了摇头,当真是拿这个师妹一点办法也没有。
洛离见她终于坐了下来,连忙挎住她的手臂,将另一瓶酒递给司姚道:“师姐你喝嘛,没事的,回头师父要罚,我只说是我一个人喝的,只罚我一个!”
洛离挎着的身体蓦地一下僵住,只见司姚神色凝重,胸口突然剧烈地起伏着,仿佛有刀子生剜那样疼,嘴里也反复念着:
“绝对不行…不行!”
看她的神情,洛离猜想自己料的不错。
白府,上届擢选百人失踪旧案,司姚,被昆仑除名的师弟,
这一切连在一起,在洛离脑中浮现出了唯一一个答案。
而现在,她们终于将话题聊到了这桩旧案上。
洛离松开司姚,将酒杯放下,轻轻拍起她的背,柔声细语问道:“师姐可是想起了从前的事?那位师兄被宗门所弃,是否另有原因?”
司姚一愣,眼睛霎时酸胀起来,她侧头看着洛离,没由来的想要相信这个师妹。
或许也可以说,她需要相信这个师妹。
多少年了,她将此事闷在心里,从无人可以倾诉恳谈,她怪着自己,责罚自己,仿佛只有她过得越苦才越能赎罪。
她可以让此事永久封存,但她不愿,她不想因己之过让别人蒙冤一世。
二人相对无言,洛离也不催促,只是这样静静陪着她,等着她。
半晌,司姚再度开口,声音已由清媚变为低哑。
“他…名唤朱厌。”
“很久很久以前,那时我还未曾化形,便常见他和一只白猫漫山遍野地跑,他那时也没化形,是一只白首赤足的猴子。”
“猴子嘛,生来就喜欢桃子,他三天两头的往桃林里钻,东瞅瞅西看看,但也不贪心,拿够自己吃的便走。偶尔吃撑了,他就睡在桃林里。”
“t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了我。”
“说也奇怪,我身边有树爷爷的结界,可他就是盯上了我。”
“我当时吓得瑟瑟发抖,以为他一定会吃了我,可是他绕着我仔细打量了一番,又加固了树爷爷的结界,只说等我长大些再来吃我。”
“后来他离开了很久,再回来时,他已经成了昆仑的弟子。而我积攒的灵力已足够化形,只待他一开结界,我便登时便成了如今的模样。”
“我修为没有他高,以为他一定会吃了我,可他仿佛没有认出我,只问我见到他的桃子了吗?”
“我骗他说被我吃了,他很生气,扭着我便往昆仑送,说他囤了多年的灵桃绝不可就这样被别人囫囵吃了,定要让我想法子把修为还他。”
“我始终没有修为还他,他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还求着掌门将我收下,让我好好修行,以后再还他修为。”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我们在昆仑山相安无事,直到那一天,师父令我们下山,主持白氏擢选。”
“那一晚也是怨灵作祟,我与他急忙带人追过去,可山顶怨气甚重,白氏众多弟子的剑皆被困着飞不上去,只剩我们二人。”
“然而我们没能封印怨灵,下山时,还发现所有随行的修士都化为了尸水,连一片完整的能入殓的骨骸都没有。”
“等等。”
洛离安静听了许久,到此处却突然有些意外。
此前白泽曾说,当晚他暗中跟着,见到追至山顶的只司姚一人,为何司姚却说…他们二人?
“师姐,当晚你和朱厌师兄一直在一起吗?”
司姚蓦地一震,淡粉色的瞳仁不自然收缩,了了自揶道:“连你都发现了…师父又怎会没有发现呢?”
“那晚我与他一直在一起,我们追至山顶,我不留神被怨灵附了身,他为了救我…现出了他的妖身。”
洛离微紧的眉头舒了舒,忽然明白了白泽为何在此事上扯谎。
那日在武试擢选台上,他一直盯着司姚的鞭子,想来那时他便已猜到了这其中因果。
他不说,是为了全所有人的颜面。
看来这位朱厌师兄,还不是什么普通妖族呢。
洛离清了清音,复作懵懂状问:“那后来呢?我相信白府那些弟子定不是师姐你们所杀,无冤无仇,即便朱厌师兄是妖,白府也不能就这么认定是他吧?至少师姐你是他的证人啊!”
司姚瞧着年轻无知的师妹,突然动容,心生羡慕。
曾几何时她的心也那般纯净,可那晚以后,她便是这世上最让人不齿的罪人。
“整个山上,只有我和他活着,白府一夜死了百馀人的事惊动了各仙门世家,昆仑必须要给个说法。至于真凶究竟是谁,那时已经不重要了。”
洛离从未见过神色如此暗淡的司姚,从前只觉得她明媚端方,虽然有时古板严肃,但和她在一起总是很心安。
她从未想过,原来这样让人信任的司姚,竟是被这样的经历折磨得成长起来的。
原来每个人的成长,都是血和泪垒着苦涩推动来的。
从前她只觉得自己苦,仿佛全天下所有人都欠她的,可是现在看来…世人皆苦,错的是这天道。
洛离心底沉郁,但仍撑起一丝笑意,握住司姚冰冷的手指,浅浅安慰道:“师姐,这不怪你。既然他露了真身,必不能再为昆仑所容。他选择自己站出来承担所有责任,是他的选择,但更多的,也是昆仑的选择。”
司姚未动,长眸轻轻敛起,鼻头一酸,倏然罕见地落下一滴泪来。
“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妖,却从未向昆仑禀明。对昆仑而言,难道我不是违规的弟子吗?师父为什么保我不保他?就因为他露了真身吗?可他是为了救我,若必须要牺牲一个弟子将此事揭过,除名的应该是我不是他!我这样又算什么呢,偷了他的人生吗?”
洛离叹气,女子之间天然的共情之力让她亦忍不住胸闷心悸了起来。
有时离开的人未必是最痛苦的,留下的更未必快乐。可说到底当时的他们,两个人都没有选择的权力。
卑微的人,没有话语权,一旦被架在不该存在的位置上,便只能任人宰割。
司姚是不幸的,但又是幸运的。
细细想来司姚所说的话,虽然未有只字片语涉及情爱,却是字字句句都能感受到猴妖对桃精的守护。
或许,朱厌是心甘情愿的。
“师姐,当初是他带你入了昆仑,你作为昆仑弟子向师门禀报内情,这…虽然于情相悖,但却于理甚合。”
司姚忽然停了鼻酸,一侧头看向她,满脸都写着震惊。
“我何曾将他是妖一事报给了师门?此事绝非我所报!”
洛离亦觉惊讶,白泽与昆仑是从无往来的,他断然不会去昆仑多嘴,如今司姚也说不是她,那…
“不是师姐?当晚在场的人除了你们全都死了,是谁有这样的修为能跟着你们一路御剑到山顶?不对…这样的人白府不多,但全世家来看也不少。可悄无声息跟着你们,见了怨灵也不出手,还暗中将朱厌师兄是妖一事抖出来,让世人皆以为朱厌师兄便是白府一案的糊涂凶手。但是他图什么呢?除非…”
洛离与司姚登时心神相通,双双站了起来,异口同声热道:“此人才是真正的凶手!”
***
翌日。
洛离惦着昨日与师姐所议,很早便起了,虽然上次擢选的旧案时日已久,但她心里仍有了一丝线索。
百馀名弟子一个时辰的功夫便化为了尸水,必不是人力可为,或许此前武试擢选时捉的那两只狐妖,可以给她合理的解释。
只不过刚出了院门,听见几个仆从背着她议论起百里氏先祖,她有些不忍,便先拐道去了白泽屋里。
时辰尚早,冬日的天还未全亮,院子里穿堂风冷得很,上夜的小厮们早不知躲哪酣睡去了。
白泽的屋门敞着,屋里桌上还点着烛火,看来他是一夜未睡。
洛离叹了叹气,擡手轻轻敲门。
“白泽神君,是我。”
万籁寂寥,只有一丝风声。
短暂的寂静后,屋内传来了一个沙哑又沉郁的男声:
“我没睡,你进来吧。”
洛离推门而入,
白泽散着一头朱发,怀里抱着酒坛,愣愣坐在地上,一旁放了两只酒杯。
想来,昨夜许是百里归卿在陪他。
白泽疲惫地擡了擡眼,随便胡乱一指,道:“我们两个男人喝醉酒,屋子乱得很,你别嫌弃,坐吧。”
洛离挪眼扫了一圈,除了空堆着的几个酒坛,倒也无甚散乱,像是收整过。
她擡步到白泽身旁将他扶起坐在椅子上,淡淡道了句:“地上凉。”
白泽蓦地擡起头,一双圆眼红得让人心疼,只看了她片刻,便放声大哭起来:
“他没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知道这是为他好,可是我现在好后悔送他转世,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他是我第一个主人呜呜呜呜呜呜…”
洛离眉头骤紧,心头没由来的抽了一抽,鼻子也有些酸,当年风清鸾离开她的时候,她也是这般剜心噬骨的难受。
白明轩对他而言,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千年来的羁绊一朝消散,谁都不会好受。
洛离轻轻拍了拍他,安慰道:“我知道,人的寿命于你而言并不算长,那些与他一同长大的日子,定是你最快乐无忧的时光。”
“其实那天发生的事我不认为你有错。白明里的母亲枉死,若是他父亲肯及时查清真相并惩处凶手,两个儿子也不至于双双殒命。你不过是想在离开后也能保护他,尽一些主仆情谊罢了,况且你已经陪了他千年时光,无论是怎样的恩怨纠葛,这样自苦赔罪,也已足够了。”
白泽神情落寞,哽咽着看向她,仿佛看见了救命的稻草。
他和白明轩的过往已在心里困了千年,他一贯在人前保持着快乐丶大方的性子,但那些只是因为他渴望陪伴,渴望亲人,渴望朋友。
这么多年,他尽力对得起每一个人,除了洛离。
可没想到这种时候,她还愿意来看看自己。
这姑娘嘴上说着三界最狠的话,心底却总是保留着一丝柔软,和千年前一模一样。
白泽只觉鼻子又酸了起来,他不该为一己之私害她与百里归卿结成双生契的,他应该选择信任她,和她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