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良久, 梅厌天的神情渐渐平静下来，他没有回答江水临，也没有去看江水临, 只是收了银羽乾坤枪，退了倒漫入天界的大海水, 俯身轻轻抱起洛离走了出去。
众仙敢怒不敢言地看向云凌，他们都很震惊他竟然不阻拦梅厌天将尸体带走，但是你推我我推你，却谁都不敢开口问。
包括姗姗来迟的江水临, 他清瘦的脸庞上泪如雨下，虽然看着云凌，只是一言不发。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天界的劫难终于到此为止了, 东林帝君甚至亲自俯下身子安慰云凌说：“没有人会怪你，若是你想，你还是你。”
但就是这样一句任何人都不觉得有何不妥的话, 落在云凌耳中, 却刺得他突然恢复神志站了起来。
他用苍凉又哀怮的眼神看了看江水临, 然后一步步倒退着走到诛仙台前，张开双臂，什么也没说, 只是决绝地向后跳了下去。
***
鬼道。
三界之中若想要挑一处寻常仙妖都不愿意来的地方, 那一定是鬼道。世人皆知, 鬼祖柳如年长袖善舞, 与仙丶魔丶妖丶修罗等等各界霸主皆关系匪浅，在他的地界只要不顺他心, 做什么都讨不了好。
但只一人除外。
这日柳如年正被突然暴赠的新鬼烦得不可开胶，正想回去休息一下, 刚回到幽鬼宫，见里面灯火通明，不由得心叫不妙，定是那厮来查他了。
毕竟这个世上除了梅厌天，也没有谁敢这么无礼的闯到这儿来了。
柳如年没好气地推开门，开口便骂：“你.吗的吃饱撑着了，知不知道龙吓鬼会吓死鬼的，有什么事你非得…”
话音未落，梅厌天一擡眸，柳如年心里一震。
他和梅厌天自幼相识，这么多年了，他从未见到过他如此慌张的神情。
柳如年探着头往他身后一看，见洛离面如死灰地躺在床上，明白了他的来意。
柳如年二话不说，马上上前正经地替洛离诊断，然而她浑身上下冰冷无力，显然已经死了。
“你应该知道她已经死了。”
梅厌天眼中似有泪光晃过，他避着柳如年的眼神，说：“什么条件都可以。”
柳如年气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以我和你的交情，若是能救她我会不救吗？换句话说，这个世上有你梅厌天想救救不了的人吗？你明知道她不可能…”
梅厌天：“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只要她活着！”
柳如年走过去对上梅厌天的眼神是说道：“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发现你这么看得起我呢！梅厌天，她死了，死了！你要是不知道什么是死了，我去给你叫来一百个刚死的鬼跟你聊聊什么是死了！人死尚且不能复生，更何况是她？”
梅厌天：“她不会死的，她的真身连别人都能救活，不会救不活自己。”
柳如年气得直翻白眼：“肉身死不死的谁在乎啊？我当然说的是魂魄啊！如果你现在有她的三魂七魄，哪怕只有其中一个，你现在已经去找可以合适的□□给她转生了吧？你没去却来找我，说明她三魂七魄都不在了，这种死法你告诉我普天下谁能救？！谁能救？！”
正说着，外面鬼将急匆匆地敲门禀报道：“老祖，不好啦！天界发生大事了！天帝云凌以妖神转世的罪名取了妖后洛离的三魂六魄，并将主魂胎光打下了诛仙台，更以此为由问罪尧…”
柳如年怕梅t厌天发疯，急忙骂道：“住口！下去下去下去！”
但梅厌天却仿佛对别的话都置若罔闻，只是很平静地看着柳如年说：“算我求你。”
柳如年一时语滞，缓问：“你现在脑子清楚吗？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梅厌天什么都没答，只是又说了一遍：“算我…求你。”
柳如年眼神一怔，一把砸碎了手里新得的宝物，道：“魂魄的事是由我管，但你也知道，那得是在天道轮回中的魂魄才行，她此前刚被封了天后，她的魂魄怎么可能由我做主呢？虽然只要有胎光就能有办法让她活，但她胎光掉落诛仙台，那便是要褪去仙身变成普通灵族了，或许是人丶是妖丶是猪丶是狗都不一定，你又何必要救呢？！”
梅厌天对所有的话都置若罔闻，仿佛只听见了那一句“有胎光就能活”，追问道：“是不是只要找回胎光，让胎光重回肉身她就能活过来？”
柳如年知道瞒不了他，便道：“是，但是找回跳诛仙台的胎光简直如痴人说梦一样！而且你又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这段时间她的肉身怎么办？没几天就要腐了，若要换别的灵体转世，那可要寻回所有魂魄，天界能给你吗？”
梅厌天回身坐在洛离身边，轻轻伸出手擦掉了自己沾在她脸上的血，淡淡一笑安抚她道：“别急，有我在，不会很久的。”
柳如年紧了紧眉：“她又听不见，你干嘛…梅厌天你干什么！！！”
柳如年急忙阻拦梅厌天，但他施法时除了与他灵力相通之人，任何人都中断不了。柳如年被梅厌天的法力弹到数米之外，爬着站起身跑过来，却还是阻拦不住梅厌天。
柳如年说她的□□等不到胎光回体便会腐烂，梅厌天便手起刀落，毫不犹豫剜了一块自己的鳞片化成护体灵盾裹在她身上！
龙族的法力有极强的封印之效，以黑龙青龙为次，白龙为佳，银龙则是万年难遇之圣品，他的鳞片化作灵盾，她的□□自然不会腐烂。
然而这种违背自然规律的做法，怎么可能毫无副作用呢？
柳如年神情沉重地问梅厌天：“你应该知道这法子不长远吧？她是人族便还罢了，可她是仙族，你的鳞片至多保她一年…”
梅厌天什么都没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洛离，轻轻替她盖了盖被子。
柳如年霎时便明白过来了，他根本不是只剜这一片龙鳞，只要她不醒，他就会一年接一年的剜龙鳞护着她的肉身不腐。哪怕全身的鳞片都用光，只要能保住她的命，他在所不惜。
柳如年震惊地看着梅厌天，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一个人竟可以对另外一个人爱到这种程度，哪怕他从未对她说过一句爱，可他看向她的眼神丶为她做的事情，举手投足间流露的一切都在表明他爱她，这滔天的爱意炽热到甚至吞噬了他自己。
可是柳如年不明白，世人皆知她是云凌亲封的天后，她与云凌的故事沸沸扬扬传得三界无人不知，为什么他从未怀疑过她还如此爱她？
或许连死去的洛离都不能相信，梅厌天对她竟会有如此温柔。他亲自取了水，先用火烧得滚烫，然后用晾到温热，方取了自己的帕子沾湿，一点点将她的身上的血污全都擦干净。
自她死后，魂魄四散，虽然梅厌天很想将她带回龙族安养，但她现在的情况受不了海水的腐蚀，他只能将她安顿在柳如年这里。
梅厌天有龙族的内务要处理，一个月必须回去几日，其馀的时间都在寻找她的胎光。自然他也有累的时候，只是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他来到鬼道，看见她还完好地躺在这儿，他便觉得什么烦恼都不值一提。
只是自她去后，天界丶尧山丶青城山接连发生重大变故，但只要不影响到她，梅厌天什么都可以不过问。
她想要保留着的这个三界，在她回来之前，他会替她留着。
*
妖后洛离死后，无人知晓天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一年神历记载，天帝云凌废后洛离，降尧山精灵全族为妖，腾蛇族长姒无道丶碧山族长韩霸天奉命出兵，大肆诛杀乾元丶坤元精灵。
不久后，青城山江水临毒杀青城山大祭司和八大长老，少主江琼失踪。
天帝云凌自那日之后再未上朝，有人说他是不舍得天后之死，擅自打开了九转往生阵逆转了时间，也有人说他随着天后跳下了诛仙台，还有人说他恨自己爱上了妖女，所以愤而自杀。
一时之间，各种各样关于天帝云凌和洛离的流言传得到处都是，起初还有人聊些他们初相识的趣事，渐渐的越传越不堪入耳，有说洛离一开始入仙族就是为了勾引云凌的，也有说天界所有的劫难都是因她脚踩两条船而起的，更有甚者说她就是妖神转世，生来就是来祸乱苍生的。
世间无论何族，总是对女子的要求更严格些，尤其云凌虽然失踪但还是准天帝，谁敢妄议他？所以那些茶馀饭后的谈资，自然便都集中在妖后洛离身上。
就这样，东林帝君暂代天帝之位，重封了三个仙门代替尧山丶青城山丶龙族晋位八大仙宗，三界都稀里糊涂却平安地过了十几年，直到那一日———魔渊沉睡多年的真神醒来。
魔渊处于魔界混沌之气最旺地，乃历任魔尊静休之地，除魔尊亲信外，旁人无法靠近。
云凌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意识尚未清醒，便听身边人跪地拜他：“属下参见魔尊。”
云凌撑着身体半坐起来，擡手扶着额，缓道：“这是…什么地方？”
那魔将道：“回禀尊主，这是魔渊玄砂堡，此处土气丶金气最重，有助于您恢复伤势。”
云凌紧了紧眉，“我的伤势…不，你为何唤我魔尊？颜相柳呢？”
魔将有些惊诧：“您是先魔尊之子，又打败了魔尊，自然就是新魔尊，难道尊主不记得了吗？”
云凌愈发糊涂了，问他：“我何曾打败过颜相柳？我与他从未…等等，你说他败了，那他现在在何处？”
魔将：“魔尊于天门关外被您割下头颅，虽得发还尸身，但已经殓葬十几年了呀！”
轰隆！
云凌乍听这话，仿佛什么东西在脑海中炸开了一样，他虽然从未在人前承认过他和颜相柳的关系，但颜相柳毕竟是他的舅舅，多年来一直暗中照拂着他，他还未来得及回报他一点，怎么就…
不对！
云凌急抓着那魔将逼问道：“你究竟是何人？天门关大战时我被困在魔界，根本不在天庭，是谁跟你说我杀了颜相柳？！”
魔将：“属下名叫神策，是先魔尊六位护法之一，当年天门关一战，属下奉命坐镇魔界，确实未曾亲眼目睹您打败先魔尊，但当日随魔尊攻打天庭的四位护法中有一位活着回到魔界，亲口向我们说的，绝不会有错。”
云凌：“立刻把这位护法叫来！”
神策摇了摇头，“叫不来了，她当日也被地火所伤，回到魔界后没几日便死了，不过此事天庭也有谕旨，天帝云凌亲手斩杀魔尊，此事不会错的。”
云凌松开神策，一时间心神大乱，完全不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只记得那日本该是他与洛离大婚之日，突然察觉魔界异动，赶来魔界阻拦舅舅却被他困住，等他终于脱身回到天界时，整个天界几乎是尸横遍野…
！
难怪那日颜相柳困住他的魔咒会突然消失，原来是因为颜相柳死了！
可他根本不在天界，那他们看见杀了颜相柳的究竟是谁呢…
不成，云凌的心里越来越慌，他要去找洛离，他现在就要见到她！
云凌抓起一旁的衣服就要离开，神策忙拦道：“尊主您这是要去哪？我和几位护法拼了全力才将您救下来，您身体里也有一半魔族的血，可千万不能不管魔界啊！”
云凌不耐烦道：“让开！”
神策：“尊主！您仔细想想，若天界真的在乎您，怎么可能这么多年都不寻找您呢？当时您抱着天后娘娘的尸首跳下诛仙台，东林帝君就在您身边，可都没有拉您一把！还是我与几个护法冒着魂飞魄散的危险，用法器护身，跳下去将您救回魔界，又用魔界最好的药为您医治，所以魔界才是您真正应该保护的地方啊！”
云凌的脸色“唰”地一下沉了下来，“你说什么诛仙台？什么尸首？阿离…阿离她怎么了？！”
神策一愣，很快回过神道：“尊主，您这是昏迷太久记忆有些混乱了，天门关大战那日，您t大败先魔尊之后，龙族梅厌天为给天后报仇，引大海水倒灌天界，天界众仙不敌梅厌天，您要保护他们，只能答应跳诛仙台以平此事，这些您都忘了？”
记忆突然如潮水一般涌来，云凌的心也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原来那些不是梦，原来她冰冷的身体不是梦里的感觉，原来那些血不单单是虚幻的颜色，原来…
云凌的身体蓦地一颤，几乎就要倒下来，神策连忙去扶，劝道：“尊主，无论发生了什么，那些都已经过去十几年了，这些年我们一直为您护法，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您醒过来，带领我们魔尊更大更强，您可千万要保重好自己啊！”
十几年？
这句话如同惊雷一样在此在云凌脑海里炸开来，他一个踉跄倒地，心神恍惚，蓦地呕出一大口鲜血！
神策见状，手忙脚乱地为他输法力医治，奈何云凌此症发于心，心症不解，药石无灵。
云凌唇角渗着血，怔怔地望着天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将所有的事情都串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