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魔宫中，急忙赶回的楼千远派人去四处清理残存的黑气，自己则到了周平的住所。
自丹阳后，周平一直留在他身边。
一开始周平并不睬他，只一个人怄气，依然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什么都闷着不吭。后来几次楼寻来汇报，周平才终於漏了情绪。
他还在记恨少华山的事。
楼千远也能理解，那毕竟算得上杀父之仇了。
可是他能如何呢？
他派人寻了许多年，除了身后跟着的族人，还有那浩渺压在心中不见底的仇怨，他唯一剩下的，便只有这么一个念想了。
所以他不能放周平走，带着人住回了从前最熟悉的丶后来也最魂牵梦绕的地方。
周平依然不大理睬他，他便天天去周平眼前晃，每天变着法的逗人开心。
就这样哄了三个多月，到如今才堪堪得了个能说上几句话的地位。
楼千远却自得其乐。
恰如此时，闻月章一行人跟随侍从到了门外，才进去就看到中间石桌旁坐着的周平和谢悦。
两人似乎在看什么东西，旁边的楼千远闲散极了，硬夹在两人中间，时不时还插一句嘴，引得周平白一眼才作罢。
“这几个月一直这样。”身后闻清疏解释道。
闻月章微微挑眉，对这看起来有些新奇的画面接受的却也很快，他跨步进去，见那边谢悦察觉到他们来了仰头看过来，他轻轻一笑，对上了周平的视线。
周平还有些呆楞，片刻后从石桌旁冲出，一把扑进了闻月章怀中。
他埋着头不肯起身，抱着闻月章的腰哭喊道：“哥，你怎么才来？”
闻月章哭笑不得，蹲下身子安抚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阿平受委屈了吗？”
他似笑非笑瞥了眼楼千远，楼千远无奈摆摆手：“别看我，我真没做什么。”
周平却闷头告起状来：“他天天来我这晃，烦死了……”
“哪都不让我去，出去还要一直跟着我，我跟谢姐姐学剑他还缠着我，苍蝇一样……”
闻月章忍俊不禁，楼千远却满不在乎，一个字都不曾反驳。
闻月章安抚下周平后，擡头问道：“所以，你确定他是你要找的人？”
楼千远闻言转了脸色，笃定道：“确定。”
他眸光一暗，闷声解释：“那年是寻叔带他逃出去的，寻叔给他下了封印，让他看起来和人族一般无二。”
他拿出一枚熟悉的长命锁，递给闻月章看。
“这个你应该见过，是我当年亲手从南罗三亭锁上拆下后改做的，送给……”楼千远一顿，哑声道：“我的亲弟弟。”
周平闷不吭声，手却抓紧了闻月章的衣袖，闻月章心下微叹。
真是造化弄人。
“可周伯的确是因为你们才死的。”闻月章直视楼千远，“千远，这件事你迈不过去。”
楼千远心中自然也知晓。
一旁的谢悦听了许久，加上最近一段时间对这些事的了解，她适时道：“依我看还是把选择交给阿平吧。”
“这是他的事，无论你们谁都不能替他做主。”
闻月章轻笑，“自然，我不会逼他。”
楼千远无奈也点点头。
周平揪着闻月章衣服，没给出答案，只闷头拉着人到一旁去叙旧，留下谢悦和楼千远相顾无言。
谢悦拉上几个玉泽小辈将空间留给他们，付留云则默不作声跟着，楼千远也只得暂时离开。
这边，周平依然抱着闻月章不肯松手，见付留云坐在身边后才犹豫了下，随后松开闻月章的腰，安安稳稳坐在了石凳上。
“哥，你怎么样了啊？”他怯怯问道。
关於闻月章的过往，这些时日里他多多少少也有所了解，此刻是一点不敢多问，唯恐惹了人伤心难过。
闻月章却是不知，微笑答道：“一切都好。”
他拿过方才被周平丢在石桌上的剑谱，随手翻了翻，“玉泽的剑谱啊，难为谢师姐替你做师父了。”
付留云轻笑，“阿平日后可以去玉泽，比在我这学到的多。”
闻月章白他一眼，这人剑法可比谢师姐还好。
他转过视线，轻声问道：“阿平，你想留下吗？”
周平顿住，许久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闻月章无奈，抚过周平发顶，“慢慢想，没事。”
“若你想留下，就放心留下，若你不愿意，我就带你离开。”
周平点了点头，又默了许久才出口，他唤道：“哥……”
“嗯？”
“他真的是我亲哥吗？”
周平像是迷茫极了，眼神呆滞，语气低落，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方才不是听到了吗？”闻月章无奈道。
周平眼神微动，“我知道……”
可他就是迈不过去那道坎儿。
他早就确信了自己的身份，只是不愿意抛下周平的过往，周老爹的死就那样横在两人中间，即使是他所谓的血亲，即使这几个月楼千远不遗馀力照顾他，他依然迈不过去。
那是养育他十一年的爹。
这是他自己要过的关，闻月章无法替他做主。
於是只能强自安慰道：“阿平，周伯不会因为你的选择而埋怨你，他希望你过得好。”
“你若愿意放下，就顺从心意；你若不愿，也不要让自己陷在其中，那不是周伯想看到的。”
其实他大约知道周平心中的偏向，如果完全不在意，就不会这样纠结。
周平只是被困在了周老爹的死中。
他怕自己接受了楼千远，会对不起死去的周伯。
可不接受，那又确实是他的亲人，且这三月以来，一直对他很好，他也从谢悦口中了解到这些事情的真相，了解了那段深重的仇。
灭他族的是一直信赖的仙门中人，可杀他父的是这背负多年仇恨的血亲。
他年纪还小，委实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於是事情就这样被压了下去，没人再撕开口子，所有人都在等周平自己决定。
这份决定来的却不晚。
第三天上午，周平松口了。
“哥，我愿意留下。”
“昨晚他来找我，说他会教我习剑，等我长大后亲自覆仇。”周平低声道。
闻月章心下了然，楼千远这是给了个台阶让周平留下，将选择交给了以后。
可又何尝不是博弈呢？
他无奈摇了摇头，“决定了？”
“嗯。”周平迟疑道：“我不想后悔。”
昨晚楼千远来找他，将剑直接架在了脖子上，对他说：“如果你要覆仇，现在就可以。”
楼千远量准了他不敢，退了一步让他留下，若有朝一日周平依然想要覆仇，便尽可去取他性命。
其实杀人的并不是楼千远，可他还是这样苦苦相逼，拿自己的命来博弈。
周平不敢下手，借着这么个台阶走了下去。
“哥。”他唤道，“你会觉得我不争气吗？”
没有选择为父报仇，反而留下跟仇人一起生活。
“不会。”
闻月章否定道：“我不会觉得你不争气，恩怨情仇这些，从来都没有个一定不会错的选择。”
“阿平，顺从你的心意。”
於是周平开始放宽心态，将这仇呀恨呀的全都抛下。
先长大，再去决定。
他央着闻月章和付留云又留了几日，最后在宫门处送了两人离开。
闻月章和付留云不曾多留，告别了几人后便启程离去——他们还要去玉泽。
临行前，闻月章又见了一次楼千远。
城门处，闻月章看着眼前的人，不由得无奈，心下却也感叹。
自覆生后，他们还从未这样单独讲过话。
或者更确切一点，自那年朗宁四季堂之后，他们再没这样站在一起说过话。
楼千远眼中的情绪这一刻突然变得很明显，像是那些曾经藏在心底的念想，至今依然存在，过了这许多年，又不长眼色冒了出来，伴随城中钟声的敲打，一点点扰动他心弦。
“其实那几年我恨过你。”他苦笑道。
“我当时总在想，为什么你宁可魂飞魄散也要灭了我一族呢？”
“后来那么多日夜，我也曾……”楼千远并未言明，只是顿了顿，又道：“再之后从中查到了点蛛丝马迹，我却有些不敢了。”
那样大的仇怨都能背下，又不敢什么呢？
大约只是不敢面对自己藏在心底的念想，还有那个死去多久就念了多久的人吧。
“当日寻叔回来说你还活着，我真的挺高兴的。”
楼千远垂眸，“阿闻，又快上元了。”
“南安的灯会又要开始了，你会去吗？”
闻月章淡然一笑，“会。”
“会和他一起去。”
那一年是他，如今依然是他。
楼千远听懂了话中之意，像是终於开始释然，心下似乎轻松了些许。
“好，知道了。”
他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他们心照不宣将这些埋藏在过去的岁月中。
至此为止，往后是各自安好的馀生。
最后，楼千远站在城门口，对他说：“这里你随时可以来，不会有人拦你们。阿平我会照顾好，你放心。”
闻月章轻笑，“我没什么不放心。”
他长舒一口气，又道：“千远，保重。”
“珍重，一路顺风。”
闻月章就这样踏着一人的祝福与告别，孤身踱步走过寂静的长坡，在那远处的亭中看到了等着的人。
那人闻声回望，恰似当年兰溪万家灯火中的惊鸿一瞥。
新年伊始，城内的钟声依然在响，古老又沈静，却让他心思浮动。闻月章快步上前，越过那数年光阴与无边风月，径直扑进付留云怀中。
他轻声道：“走吧。”
“去哪？”
“人间。”
修行路漫漫，岁月太长，思念甚广，好在相逢不晚，未曾落下这一片真心。
恩也好仇也罢，任随过往匆匆逝去，概不追问。
毕竟山水迢，天地远，唯有人间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