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魄
闻月章又陷入了梦中,似乎在昏过去的时间里,他总在做梦。
喜悦的丶悲伤的丶期望的丶绝望的,各种各样的情绪一遍遍来过,人声与画面交织在一起,将他网在梦里不断下沈。
“阿月,你看这里,以后这些都会是你的,你要守护好他们,知道吗?”
“好好好,我们阿月啊,以后肯定是仙门的大英雄,阿爹阿娘就盼着以后沾阿月的光呢!”
“闻月章,你怎么又在告我状?”
“阿月,今日你下山,师父愿你不愧於心丶得偿所愿。”
“小仙君,谢谢了。”
“阿月,阿娘带给你的汤,趁热喝吧。”
“阿月,对不起。是爹娘没用,对不起。”
……
闻月章醒时,脑子还混沌着,那梦一段一段的,浮光掠影匆匆而过,扰得他头疼。
他微微动了一下手,不小心惊醒了一旁趴着的人。
周平揉揉眼眶,迷迷糊糊地看他,呆了一会儿突然清醒过来:“哥!你醒了!我去找付哥!”
他一边拍着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一边跌跌撞撞地朝屋外跑去,嘴里还喊着:“付哥!付哥!我哥醒了!”
没一会儿,付留云就进来坐在了闻月章床边。
他扶着闻月章起身,用手去探闻月章的额头,像是终於松了口气,温声道:“烧已经退了,一会儿你喝点粥再服一次药,就没事了。”
闻月章无声看他。
“付哥,粥来了!”
付留云接过周平端来的粥,用灵力稍微降了降温,估摸着不烫了才问他:“要自己来吗?”
闻月章点点头,拿起粥一口一口的喝着。
和上次一样,只是再寻常不过的米粥,加了点鸡丝进去,软软糯糯的。
不是那么甜,却恰好合他如今的口味。
付留云盯着他喝了粥又服了药,收拾着东西准备离开。
“付留云。”
闻月章叫住他,“我们谈谈。”
周平见状退了出去,还贴心的帮两人关上门。
付留云放下手中的碗,眼含疑问望着他。
“抱歉,那天是我情绪不好。”
“没事,我没放在心上,你不用向我道歉。”
闻月章摇摇头,“我说的话我自己知道。是我拿你撒气,抱歉。”
他垂着目光,不知在看哪里,语气平稳不带一点感情:“我们十几年没见,若是以往我应该请你去喝杯酒赔个罪,只是我还有事要办,也不便多留你。”
“付留云,我们就此别过吧。”
付留云默然,“闻月章,你打算就这样带着周平离开?你自己呢?”
“我怎么了?”
“你不去找丢了的魂魄吗?”
果然还是知道了吗?
闻月章闭了闭眼,逃避一般闷声问:“你怎么知道的?来医治的丹修告诉你的?你既然知道了那我也就不必再瞒你。是,我是丢了点魂魄,可是……”
他轻笑一声看向付留云,眼含冷光面露嘲讽:“那与你有什么关系呢?付留云,我找不找都是我的事,与你何干?”
沈默在两人之间徘徊,像无声的对峙,最后还是付留云先出声,却是反问得闻月章哑口无言。
“那相山寺里碧火袭来时,我能不能躲过又与你何干呢?”
闻月章心想,是啊,与他何干呢?
他不想让付留云管他,可最先开口的人是他自己。
“你想怎样?你跟着我们又能如何?”闻月章自暴自弃的闷声问道。
“我不会跟着你们。只要你魂魄找回来,我就离开。”
果然是这样吗?
他一开始就知道,付留云和他十馀年交情,即使他死了十一年,这份友情还在,以付留云的性子,绝对不会在知道之后放他自己走。
“找到又怎样呢?”闻月章摇摇头,叹道:“付留云,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那些魂魄对我来说,有没有都没关系。我现在只想带着周平去昭平完成周伯的托付,剩下那些,我不想去管。”
生死於他,并无不同。
他十一年前就没想过有一天会回来。
如今,他也只是在完成周伯的托付罢了。
付留云低垂着目光,眼睫微颤,“那之后呢?”
“什么之后?”
他这才擡头对上闻月章的视线,眼中意味不明,眉心微动:“去昭平之后,你打算如何?以你现在的身体,能陪他多久?你若走了,他又能去哪?”
“我可以送他去玉泽山。”闻月章闪开视线,低声道:“身份牌还在,玉泽山会照顾他。”
“他若要报仇,玉泽山也是最好的去处。”
他早就想好了,周平去玉泽,可以修行入道,可以学本事报仇。
就算他根骨不够,玉泽也不会不管他,何况有他的身份牌,师父也会照顾好他。
“付留云,你就当没遇见我吧。”闻月章喃喃道。
就当他十一年前死了,之后再也没回来。
“你跟周平说过吗?”付留云沈声道:“他知道了难道会同意么?”
“……”
闻月章无法回答,他就是知道周平不可能同意才没跟周平说过。
沈默维持了许久,最终他们谁也没说服谁,不欢而散。
付留云没有离开,却也不常出现在他眼前。
仅出现的几次,他又找借口刁难付留云,一会儿这个饭不合胃口,一会儿那个水冷了热了,付留云却也始终没说什么。
到了时间就进来给他送药,盯着他吃过药就出去,偶尔说几句话都是外面的事,似乎希望用这样的方式让他提起兴趣。
就这样过了两天。
到了第三日傍晚,外面似乎格外吵闹,闻月章还在坐在窗边,探着向外看去。
夏日虽然天气热,到了晚上却会吹几缕裹携着凉意的风。
他微微咳了两声,见灯火明了一街,不少孩子在街上玩闹,手上或拿着荷叶,或拿着莲蓬,其间中空还点着蜡烛,远处河道旁,千百盏荷灯沿河施放,还有隐隐约约的歌声从远处传来。
他正奇怪,就听见有人推门进来。
付留云拿了一盘糕点放到他身前的小桌上,见他往窗外看,解答了他的疑惑:“今日是六月廿四,是这里的观荷节,这里虽然不是水乡,每到这时当地的人也会燃荷灯丶泛舟赏荷。”
“想去看看吗?”
闻月章默然片刻。
——原来又到六月廿四了。
他轻轻摇头,他只是觉得今日晚间有些吵,却并不想凑热闹。
“人多,算了。”他看着桌上的糕点,疑惑道:“临安的荷花酥,这里为何会有?”
付留云眸光微闪,拿出药放在一旁:“这么大个地方,总有人会做。这份没那么甜,一会儿你吃过药可以用这个压一压药味。”
闻月章微怔,胡乱点了点头,闷闷应了一声。
“阿平去外面放河灯凑热闹了,要晚些回来,不过你放心,我给了他防身的东西,楼寻他们既然已经走了,短时间内应该也不会再回来。”
“嗯。”
以前两人聚在一起,总是他话多,到了如今反而颠倒了过来。
前一天那番谈话后,两人就一直这样,不尴不尬但总像是隔着一层东西,交流不多却也没产生冲突。
所有的事就这样压着耗着,谁也没再撕开口子。
直到第二天闻月章开了口。
闻月章自覆生后,晚上睡眠一向不好,每每咳醒便再难入睡,闹得他心烦意乱。
这天夜里,他一如既往地醒来,推门而出想去外面走走散心,却察觉到身后一直有人跟着,气息很熟悉。
那人既不现身,他也只装作不知,顾自赏月。
弦月当空,明亮又清澈,四周沈寂,耳畔只有徐徐风声。
夜间风凉,他身体经不得冷,吹了一会儿就受不住起身回去,走到门口时朝隔壁看了一眼,那房间自始至终未曾亮过灯,他心里却乱糟糟的。
——不能这么拖下去了。
於是第二天,闻月章又一次跟付留云谈起了一直避开的话题。
这一次,付留云却深深看了他一眼,眸光不明一言未发,随后他带着周平走了进来。
闻月章疑惑看他。
“你能说服他,我就离开。”付留云道。
“……”
“说不出吗?那我说。”
闻月章有些恼:“付留云!”
付留云却没理他,“阿平,知道你哥身体为什么总不见好吗?”
周平满头雾水夹在两人中间,摇了摇头,犹豫道:“为丶为什么?”
“因为你哥魂魄缺失了一部分,但他现在不愿意去找。”
“啊?为什么不去啊?哥,你不想恢覆健康的身体吗?”周平狐疑问。
他自小在山中长大,从没学过什么修行之理,也不太明白魂魄缺失是什么概念。
但在他看来,自己身上的东西缺了就要找回来,更何况付留云还说他身体一直不好的原因是这个。
闻月章无言,他没办法向周平解释这些。
说什么呢?
说他不想活了?
他心里又气又恼,十一年不见,这付留云怎么还学会这招了?
付留云没把所有的告诉周平,只是借此逼一逼闻月章,是以说了这些就把人哄了出去。
“你说服不了他,也说服不了我。”付留云坐在他对侧,沈声道。
闻月章冷眸微眯:“你故意的。”
付留云坦荡地点头,对上他的视线:“你若坚持,我只能拉他再进来。”
“……”
闻月章又气又无奈,憋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他端起桌上茶杯,还被对面坐着那人拿过去温了温才送回到他手上。
真可谓体贴至极。
“你!”
他冷哼一声,放下茶杯,沈默了许久后自暴自弃地问:“那你到底要怎样?”
“我们各退一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