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孤
入夜，少华山上一如往常的寂静，风拂林梢，惊起了林中扎在一起的鸟，各自分飞。
周平渐渐转醒，迷糊着揉了会儿眼，从洞穴里探出身子，看了眼天色，估摸着已经戌时了。
他拍拍脑袋，暗叫一声糟糕，赶忙从洞穴里出来，借着月光赶路回家。
他家就在对山的山腰处，从此处回去只有两条路，一条水路，一条山路，山路要绕一大圈，寻常他都是走水路来的。
念及下午他过来这边玩时把自家的船停在了岸边，周平便打算出了林子从湖上回去，只是下午下了场雨，不知道还能不能找见船。
周平自小在山中长大，对这里的路再熟悉不过，虽然路上还有些泥泞，但还是不出半刻钟便出了竹林。
眼瞧着已经能看到湖对面的家了，他左看右看，从岸边摘下两束花，嘴里还嘟嘟囔囔的。
“一束给阿爹，一束给阿问哥哥，有了花，可不能再怪我回去晚了。”
周平沿着湖边走，眼巴巴地瞅，就是找不见船。
倒霉倒霉，他摇摇头低叹一口气，随后往林中走去。
约莫走了一半，正到山脚，却听见旁边林子里隐隐约约传来一点人声，他暗自奇怪。
这里偏僻，寻常也不会有什么人路过，更何况如今已然入夜，夜黑风高的，加上雨后山间道路泥泞，怎么会有人在这说话？
他走近了站在树后，见一群黑衣男子聚在一起，个个手提长剑，戴着黑色兜帽，看起来凶神恶煞的。
“大人，这么偏的地方，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小殿下不会在此吧。”
“长老说了，君上寻到的小殿下就在这个方向，我们照着命令做就是，废话那么多干什么？好了，两人一组，带好你们的血玉，找到可疑的立刻知会我，若是有人看到了，知道怎么做吧。”
“是。”
几人散开朝几个方向走去，周平眼见那领头之人朝自家的方向去了。
有人看到了要如何？灭口吗？
他思索着如何绕路回去报信，不想一个没注意踩到了地上的枯枝，那黑衣人瞬间发现了他。
他来不及思考转身便跑。
“你们几个继续找，剩下的跟我追！”
夜色愈发浓重，乌云覆月，林子中悄然暗了下来，连风都细了不少，只时不时吹动林梢沙沙作响。
一片漆黑中，周平抄着小道一路狂奔，既怕黑衣人追上，又怕黑衣人返回去，又想到自己一直不归，不知道阿爹会不会出来寻他，他心慌极了，路上还少有的打了几个滑。
他在林子里绕了几绕，带着黑衣人转了好几圈，打算把人带远后自己再悄悄绕到湖边，从湖里游回对岸。
黑衣人似乎没追上来，大概是被他绕迷糊了。
他心下一喜，转身向湖的方向跑去，好不容易到了湖边，却迎面和两个黑衣人撞上。
“跑啊，接着跑，小子，绕了几圈了？”
身后那波黑衣人此时也赶到，领头人阴笑着步步向他靠近。
“小子，你听了这么多，又带我们绕了这么久，想必累了吧。来，我们送你上路。”
周平心想，他怕是回不去了。
领头人举起手中长剑，一剑刺了过来，却被一道白光震了回去，周平眼前一花，就被一人抱出了黑衣人的圈子。
他擡头一看，又惊又喜：“阿爹！”
周老爹却没看他，一边说话一边朝林子里跑，“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追你？”
“我不清楚啊，他们好像是来找人的，那个领头的说不能让人看见，有人看见了可能就要灭口，我正好碰上，就被他们一直追到这来了。”
“一共有多少人？”
“我瞧着大概有十几个吧，其他的往那边走了，剩下的都在后边。”
周老爹细细想了一下，放下周平，“我去引开他们，你回去找阿问，带他走，你们一路向西去城里，我脱身了再去找你们。”
周平顿时急了，那黑衣人看着就不好惹，还七八个一起来，他如果走了，他爹怎么办？
“阿爹！那些人你打不过怎么办？不行，我不走——”
周老爹打断他：“你不走我们就都走不了了！”
“你好好想想，你在这里，我自己脱身也慢，我们两个人都跑不掉。而且，阿问还病着，剩下那一群黑衣人找到他，难道会留他活口吗？”
他摸了摸周平的头，温声道：“乖，带着阿问走，阿爹保证，一定去城里找你们好不好？”
“阿爹……”
周平咬咬牙，“那你一定要来找我们。”
他转头想走，黑衣人却追了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那领头的走近了，开口道：“好一番感人肺腑的父子情，不过你爹说得对，你们都走不了。”
“动手！”
周老爹抽出剑一边抵挡攻势，一边带着周平后退。
他低声道：&“你看准时机，立刻跑，不要管我，知道吗？&“
周平紧紧攥着他衣角，眼眶发红，用力点了点头。
四面八方的攻势不断袭来，周老爹一开始还能勉强应对，到了后来渐渐体力不□□领头的却始终在一边看着，似乎早就猜到了什么，死死盯着两人。
又是一剑，周老爹终於没能避开，肩头被刺中渗出鲜血，随后他动作便愈发迟缓，身上伤口也越来越多。
终於他脱力跪在地上，靠着手中的剑勉强支撑没有倒下。
周平哭红了眼，见又有一剑刺来，他跳到周老爹身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下这一剑。
“阿平！”
周平虽然不是娇生惯养着长大的，却也自小被周老爹护着，没受过什么伤，眼下一剑下去，他就疼得站不住，被周老爹接住抱在怀中。
他闭了闭眼，觉得跟阿爹死一起似乎也不错。
只是，不知道阿问哥哥能不能逃走。
可是剑没有再刺来。
他睁开眼睛，那领头人正诧异地看着他们，手中一块红色的玉隐隐泛光。
领头人朝他们走近，周老爹勉力将周平拽到身后，“你想干什么？”
领头人还未说话，蓦地一道符落在他们之间炸开，四周顿时烟雾弥漫。黑衣人急忙向后退去，待到烟雾散尽，已没有了父子二人的踪影。
“大人！”
“没事，血玉在，他们跑不了，跟着血玉追！”
夏夜总伴随着阵阵的风，不知何时乌云渐去，孤月高悬，细碎的光映在山间尤为明显，只是路也格外不好走。
闻月章和周平撑着周老爹一起在林子中绕。
他到此尚不足一月，又因为受着伤，大多时间也不会出来转，是以他并不怎么熟悉山路怎么走，只能跟着周平勉强找路。
“咳咳！咳咳咳！”
周老爹猛地吐出血来，咳得止不住。
闻月章见黑衣人暂时没来，将人扶到了一边坐下，拿出一张符纸，想现画一张治疗符先缓住周老爹的伤势，不想被人按住了手。
“阿问，你伤还没好，别白费力气了。你带上周平，去城里找镇地仙门，那群人剑中灵力，不像是仙门中人，倒更像是魔族。你们去跟仙门通报，让他们庇护你们。”
“周伯……”
闻月章甩开周老爹的手，拿起剑在指尖划了一下——他随身没带朱砂，他又有伤没办法徒手画，只能用血。
可周老爹死死抓住他的手，恳求道：“阿问，听话，算周伯求你。”
他嘴角的血越来越多，身上道道剑伤渗出的血甚至染透了衣服，连闻月章的衣袖上都落了红。
“周伯……”
周老爹颤着手拿出一块玉牌，强塞到闻月章手中，“阿问，我有一件事想托付给你。”
“周伯，你对我有恩，有什么事还请直言。”
周老爹勉力笑了笑，又从周平怀里拿出他一直挂在身上的长命锁，缓声道：“阿平其实不是我亲生的。他娘身体一直不好，早早就去了，十一年前我送她回乡安葬，在小院门口捡到了阿平。”
“我在那等了一个月，却始终没人来寻，所以就带他回了家当做自己的孩子养着。那时候，他身上就只剩下一块断了的长命锁，后来还在回来的路上弄丢了，这一块是我按照原来那块仿作的，样式应该是相同的，那上边的花纹与旁的长命锁不一样，可能是他家里人特有的，咳咳……”
“阿爹……”
周平楞了许久，呆呆地看着自家阿爹，第一次觉得自己完全听不懂他的话。
周老爹却始终没有看他，咳了两声继续道：“阿问，我想求你带着他去昭平，如果有机会能找到阿平的亲生父母，咳咳，我也算死而无憾了。”
闻月章眼眶发红，攥紧了手中的玉牌，哑声应下：“我答应你。我会带他去昭平，如果他爹娘找不到，我也会好好照顾他。”
“周伯，你放心。”
周老爹心满意足微微一笑，气息愈发微弱。
“好孩子，周伯相信你。”
接着他看向周平，目光温柔而眷恋，手没了力气，只松松拉着人，“阿平，阿爹一直没告诉你，是觉得你还小，等再过几年你长大了，阿爹再跟你说，让你自己选择。”
“但现在阿爹不得不告诉你了，对不起，阿爹……”
周平不停地摇头，抽抽搭搭道：“阿爹，我丶我不找父母，你就是我爹，我不去昭平……”
“阿平，听话。拿好长命锁，跟阿问走，阿爹……在天上……陪着你呢……”
“阿爹！”
眼见周老爹气息全无，周平哭得越发厉害。
闻月章看着二人默然片刻，最终轻手拍了拍周平。
“阿平，周伯希望你好好的。”
周平却完全沈浸在痛苦中，泣不成声。
闻月章低叹一声将周平拢入怀中，像是安抚一样开口：“阿平，相信我，周伯不会白死的。我们先离开，日后再给周伯报仇好吗？”
周平这才有点反应，他抓着闻月章的衣袖，断断续续道：“哥，报仇，我们报仇！可是，我不想去昭平，我——”
“阿平，昭平不止是周伯捡到你的地方，还是周伯母的安葬之地，我们到时去那里，将周伯葬在周伯母身边，我想周伯一定也很想她。”
闻月章轻抚他发顶，温声道：“周伯说，希望你自己决定是否找爹娘，如果那时你当真不愿，那我尊重你的选择。”
“真的吗？”
“嗯。”
周平强忍眼泪：“好。”
闻言，闻月章拉着周平起身，自己却蓦地眼前一黑踉跄了一下，幸好被周平扶住。
他本就伤势未愈，方才又用了几张符，现下有些撑不住了。
“哥，你怎么了？伤势又覆发了吗？”周平焦急地问着。
闻月章咳了几声，又稍微缓了一缓咽下喉咙里的腥甜，待到眼前清明才开口：“没事，不打紧。我们快走。”
两人正打算动身，却见那群黑衣人追了上来。
这一次那领头人似乎没了刚才的杀意，只是紧紧盯着周平，手上拿着块泛红的玉朝他们步步靠近。
闻月章挡在周平身前，正对着那领头人，“阁下深夜在此，对一孩童追杀不休，是否有失身份？”
那人这才将视线转移到闻月章身上，细细打量一番，见他面色苍白气息不稳，眉眼之间尚带病容，他轻轻一笑，劝道：“这位公子既已受伤，何苦还挡在这孩子身前白白送命呢？”
“我有话要问他，公子若不退下，就休怪我无情了。”
闻月章尚未出声，周平便抢先开了口。
“你们害我阿爹，还要杀我们，我才不会跟你们说什么！”他眼眶尚红，满目愤然，一手死死抓着闻月章的衣服。
“小公子此言差矣，方才只是一场误会，我们没有要杀你们，是你们自己先动手的。小公子只需回答我几个问题，我保证，今天绝不对你们下手。”
他说着，步步朝二人走近，一不留神却被一柄剑抵住了胸口。
“再近一步死的就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