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亚的第一场游戏
我从没思考过我存在的意义。
我经历过许多时代丶过着许多种人生丶然后在我从未理解的异常中死去。在我作为宋允珠的人生结束时，我不禁开始思考：为什么是我呢？
难道我仅仅是为了供人追逐娱乐丶囚禁愚弄丶在永不停歇的疯狂仪式中被献祭而存在吗？
说到底，我究竟是什么，又因何而产生呢？
【你很特别。】
【你是活着的谜团，有毁坏殆尽的价值。】
我醒来。我坐在晚上10点的地铁上，即便在我们这种二线城市，如此冷清的地铁也不多见。穿印花衬衣的黑皮男人坐在我对面。
地铁的灯似乎出故障了，忽明忽灭，阴影如同胶质一样挥散不去。男人仰着头向后靠在座椅上，四肢放松，他十分高大健壮，身高可能有一米九以上。空气异常冰冷，我手脚冻得失去了知觉。我无处可逃，连逃跑这样的念头都没有。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个男人身上。
他的五官深邃立体，下颌棱角分明，在他仰头时，额头上167只形状各异的眼睛斜睨着我。
“奈亚......”
他没有开口，可是一个沙哑的声音直接钻入我的脑中。
【以人类之口说出我的名字，是对我的亵渎。】
我才发现别的车厢都干净明亮，只有我们所在的地方被污染了。他是污秽的中央。奈亚喜爱人类，是唯一以本体降临人世的邪神。即便他有着这样一副还算亲切的人类外表，与他处在同一个空间都会瞬间扭曲人类的认知，失去理智。
他只是动了“抓住我”的念头，便毁了200年间无数无辜的人和他们的家庭。
“我要怎么做......才能放过我？”
奈亚抱起臂，一副兴趣匮乏的样子。
【最近开始无聊了。】
【我想与你玩一场游戏。游戏结束后，你要告诉我感想。】
这是我最后听到的声音。
我很快发现我处在一个空无一物的环境里。这种感觉与跨越隧道（我成为“宋允珠”之前穿过的支气管一样的薄壁隧道，我将之简单称为“隧道”）时不同，我身边好像没有任何外物。障碍物丶气流丶味道，什么都没有。这很不合理，因为我的意识很清晰，我是醒着的，却与世界隔离开。
还有一种可能，其实是我丧失了知觉。
难道我现在是植物人的状态？我不知道，实际上我没有多少跟植物人有关的知识。如果植物人的感受都像我现在一样，那实在是太可怕了。
等等，某处传来了好闻的味道。我反覆确认，那种味道若隐若现，像是甜甜的牛奶布丁。我移动过去（我感到自己正在接近味道来源），发出这种香甜的味道，一定是好吃的。我迫不及待想要感受味蕾的冲击，於是一口吞下。
很奇怪，有一个物体被我整个吞进来，我费力咽下，却没有任何味道。
别处还有若干香甜的气味。我循着气味过去，不肯相信自己没有味觉，又多吞了几次验证。几次之后，我惊喜地发现嘴里能尝出一点点甜味了，就像在白开水中掺了几克糖一样。
此时我的嗅觉越发敏锐，我已经能闻出那个味道不仅有牛奶布丁的香甜，还夹杂着浓烈的刺激性气味，甜咸交织，混合在一起有奇妙的诱惑力。
我食欲大增，囫囵吞没了数个物体。我能感觉到我的味觉渐渐增强。我尝出来那东西外表绵软丶夹心酥脆丶还有可口的浆液。
进食有助於我恢覆知觉。我连吃了数个小点心，食欲不减反增，仿佛我的消化系统是无底深渊。我还是人类时可没有这样的好胃口。下一个恢覆的知觉是听觉。我听见点心被嚼碎时发出的脆响，仿佛在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咿呀怪叫。我顾不上仔细辨认，专注品尝美味小点心。
很快，我感觉到冷。我的体温在急速升高（也可能是我的触觉在渐渐增强），周围越来越冷，只有食物带来一点点热量。不用说，我加快了进食的速度。
我的身体非常笨重，即便我累得气喘吁吁，也只能蠕动一丁点儿距离。这样可不行，我快要追不上小点心了。我伸出无数只触手，触手原本是紧贴在我皮肤上的纤维组织，我扩张开，神经探知到更大的范围。我抓住一个小点心，它还活着，血管在跳动，身体因恐惧而散发出一种类似巧克力的味道。我将它塞入嘴中。巧克力的味道有微微的苦涩，化解了甜咸浆液的腻。
我看见了光。我欣喜若狂。我的视觉开始恢覆了。
伴随着视觉恢覆，嘴里却变了味道，我品尝到一阵恶心的腥臭。我听见了地铁行驶的声音，和悲惨的哭声。我满眼尽是血红色。
我看见一个女人的头滚落在地上。她那么年轻丶面色惨白，脖颈处正在汩汩流血。地铁车窗外是闪亮的广告灯牌，上面风采照人的男明星正冲着我笑。
一截残肢从我的口中坠地。我凝望着车窗中的倒影，那里映出一大团暗红色的肉块，就像是一堆脓疮的聚合体，散发着腐臭。我突然意识到我吞食了什么。我的意识如同沸水一样蒸腾冒泡，我好像一直在尖叫，但是我没有声带。
【吞食同类的感觉如何？】
奈亚出现在车窗倒影中，他问我时带着一脸玩味的笑。
“呕——”我吐出一大口血沫。这里我一分钟都不想多待了。奈亚扭曲了我的认知，我对自身的形象丶同类的残骸认知紊乱了，他只留下我作为人类的同情心。这比直接伤害我要痛苦百倍。但是我知道他就是想看到我痛苦的样子取乐，於是我只是麻木地站在原地，封锁了内心。
【你只想对了一半。或许你本就是怪物呢？】
【如果蚕食陌生人类还不足以击溃你，那这样如何：从现在开始，你会一个一个失去所有你爱的人。但你不可以放弃去爱人。如果你最终选择放弃自己的生命，你会成为我的眷族。】
【我很期待看到你的结局。】
地铁车窗突然变成了商场的橱窗。
我看着橱窗中的人台，那里正在展示一套高档的白西装三件套：白色西装丶马甲，背带裤下面搭了一双黑白布洛克皮鞋。我想如果能穿这一套西装参加毕业舞会，一定没有女生会拒绝我的邀约。
橱窗的倒影中，站着一名九十年代美国青年。我眨了眨翠绿色的眼睛，不好意思地整理了下乱糟糟的脏金色卷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