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大哥哥, 你的书童是在和你说,他伤了我侍女之事吗?”
谢冠华突然被点名,下意识回道:“是啊。”
侧后, 思恭一听急了,连忙小声提醒:“少爷!”
谢冠华这才想起,刚刚思恭跟自己说了什么, 又连忙补充道:
“二妹妹,是这样,刚刚你的侍女和我的书童,同在耳房, 你的侍女太过担心你,在屋中碎碎念个不停,思恭见她如此焦心,就劝她不要太过担忧。可能是他说话语气太重, 你侍女又恰好心情不佳, 冲动间竟对思恭下了狠手。思恭不得不躲闪,但还是不慎伤了她。”
“我侍女下狠手,结果是她自己受了伤?”
谢冠华叹口气,道:“也是思恭不对, 他毕竟是男子,天生力气大些,他也想不到自己轻轻碰一下, 就伤到你的侍女。不过你这位侍女, 也是太过冲动了, 怎么好随意对人动手。这些下人间闹架属实不对, 不过他们也都是太过忠心护主,二妹妹, 你也不必责罚你的侍女了。”
谢格如愣了一瞬,而后嗤笑一声:“是这样吗,云晴?”
云晴鼓着脸,气呼呼道:“才不是呢小姐!明明是奴婢和飞霞私下说话,思恭偏偏跳出来,他也没劝慰我们,而是添油加醋,说小姐你们一定会挨罚,连臻儿姐姐劝他,他都不听,奴婢才忍不住动手的。”
思恭辩解:“我才没说二小姐和三小姐要挨罚呢!我只是担心我家少爷,出来时间太长,会耽误书院的功课。”
飞霞记不清怎么吵的,只提炼核心:“你那意思,明明是说小姐们活该挨罚!”
云晴也被带跑偏了:“对,当奴婢们眼瞎看不出来,耳聋听不懂呢!你那副嘴脸,分明是盼着我们小姐被狠狠罚一顿!”
思恭一脸委屈:“你们两个又欺负我一个!少爷,我刚刚忍着没说,她们还说我人品低劣,什么下人......跟什么主子。”
“胡说!”
“胡说八道!”
云晴和飞霞急了,三人吵作一团。谢冠华还想掺和下,但这一刻他刚觉得云晴,飞霞说得有理,下一刻看思恭委委屈屈的,又觉得是二妹妹,三妹妹的侍女太过骄横,最后只得张着嘴,干着急。
而谢格如呢,就这么冷眼看着,最终对上王妈妈的眼神。
她笑了笑。
王妈妈心里一抖,眼神转转,小声叫叫仿佛一直神游天外的胡氏。胡氏却没有反应,直等王妈妈又碰了她臂膀两下,她才身子一僵,像是清醒过来。
她看看这满屋荒唐热闹,片刻后,突然一拍桌子——
“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几个吵吵什么?!”
云晴几人齐齐闭嘴,思恭虽然也安静下来,但嘴角微勾,心想夫人出手,这回有救了。
胡氏看向谢冠华身旁,一直没说话的t另一个黑脸书童。
“思难,你来说。”
谢格如微微蹙眉,怕思难向着大房的人说话,刚要出声阻止,胡氏已经补充道:“思难记忆好,让他说最合适。若有什么不对的,其他人都可以指出来。”
谢格如这才没有多言。
于是,思难上前,将耳房里发生的事,如实说了一遍。他思路清晰,讲话有条理,并没有太多情绪,只将每个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细细说了,倒也将事情还原了个十成十。
下人们对思恭的嘴脸都一清二楚,主子们有的知道,有的没想到,这会儿听完二房发生的事情,看思恭的眼神都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瞧瞧这跋扈劲儿,不愧是谢冠华最宠信的小厮。
思恭死死瞪了思难一眼,心里那是咬牙切齿。好你个思难,真是兄弟不出事,你躲着不出声,兄弟一出事儿,你出手要人命啊!
他是真觉得自己很无辜!不过嘴碎了几句,不仅挨了打,这会儿眼看还要挨罚。他又不傻,曼冬,王妈妈等他从来都是供着的,臻儿那种大丫鬟,他顶多就是给个冷脸。
他也就是对谢格如的丫鬟多嘴几句,怎么会这样?!
谁知道二小姐不仅能免于受责罚,还认识那么多厉害人物,连大老爷都压不住她。
早知道,早知道......他嘴欠个什么劲儿,他不过就是习惯性“表忠心”啊!
思恭明白,这时候愿意救自己的,只有谢冠华了。
他扑通一声对着谢冠华跪下,连说自己是无心,只是忠于主子,担心谢冠华学业,才狗嘴吐不出象牙,但求主子今后金榜题名,还能记得他给他研磨倒茶,他就死而无憾了云云。
思恭一把鼻涕一把泪,谢冠华回想起思恭伺候自己的日子,真是颇为顺心,一时很是心软。是啊,思恭也不过是担心自己,二妹妹何必揪着不放,她今日都那么风光了。
胡氏眯眯眼,她根本看不上思恭,要不是谢冠华喜欢,她早就打发他了。胡氏正要开口发落思恭,谢冠华脑子一抽,突然说:
“思恭的确口出恶言在前,但先动手的,是妹妹你的丫鬟吧。”谢冠华看向思难,再次确认:“是吧?”
思难嘴角抽抽,点点头,心里则在为自己这糊涂主子默哀。
大家都听见,是云晴先拿笤帚打了思恭屁股,可云晴是谢格如的贴身丫鬟,今天再不长眼睛的人,也不愿意跟谢格如杠上啊。
“大哥哥说得对,事情已经明了,两个人都是为主子多嘴,尤其云晴,还是先动手的那个。但是......”谢格如画风一转:“老话说得好,打人不打脸,云晴再气,也只挑了思恭......肉厚的地方下手,那就是还顾忌着思恭的身子,顾忌着大哥哥的面子。而思恭呢,一出手就把我丫鬟的脸给打花了!”
“这打的,何尝不是我的脸!”
谢格如一字一句,眼神如刀剑般冰冷,谢冠华瞬间就像掉进冰窟里,不能动弹。
他再不通庶务人情,也看明白,如今自己这二妹妹不好惹。没看吗,他爹谢尚培,在家中向来说一不二的,今天都不得不忍下来。
他看看还跪着的思恭,手指来回碾动,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却也没说怎么罚。
胡氏心里算是出了口气,扬声道:“来人。”
“——等等。”
谢格如微微转头,看向从宋斧头离开后,一直到刚刚,都默不作声的谢尚培。
谢尚培此时站在屋内散落的香灰处,下人们早就想过来收拾,但见大老爷站在那里不动,也就没人敢动。
谢尚培眼睛都没擡,说:“谢家百年世家,规矩为本,当然是谁先动手,就是谁的错。”
谢格如;“的确,规矩很重要,谁先动手,谁的错,也没问题。但有一条,一个小厮,私下里动不动议论主子,这算讲规矩吗?”
谢格如似笑非笑,看着谢尚培,问道:“这是不是,更没规矩了?!”
是啊,动不动手的,也是下人间自己的事,你思恭竟然说什么“等会儿,二房的主子出来,还是不是主子都不好说了”这种嚣张话?
你大房一个下人,竟然连整个二房都看不上,你是尾巴翘上天,真把自己当主子了啊!
谢尚翊想起来思恭那翻话,也是堵气,恨恨瞪了思恭一眼,对谢尚培书说:“大哥,这你得给我们个说法吧。”
谢尚培略一沉吟,道:“等会派个大夫,给二姐儿的丫鬟好好看看,再给她加两个月的佣钱,这几日也不用做活了,思恭那边罚......半年的佣钱。”
谢尚培自觉已是退让,他不在乎思恭,但他想挽回自己最后一点【脸】。
但谢格如才不会给他留这点脸。
“大伯,明日去郡主府,我需要丫鬟陪着。”
谢尚培一愣,从牙缝里挤出话:“你带着别的丫鬟就是了。”
“云晴认路,没有她陪我,我怕在郡主府走错路。”
气氛再次紧张,思恭的心都提了起来,两只眼睛盯着两个主子实在不够用。在今天之前,他哪里能想到,二房的谢格如能和谢大老爷对峙呢!
谢尚培擡眸看向谢格如,二人视线交错,好一会儿,谁都没有避开对方的目光。
谢尚培死死握紧手心,最终大喊一声:“打!”
都已经让谢格如去郡主府了,就没必要为个下人,功亏一篑。
旁变立刻有人上前,把思恭拖了出去。
思恭浑身脱力,吓得涕泪脚下,就差尿出来了。他还想拉扯谢冠华,却被下人大力扯开了。
很快,外间就传来板子打在皮肉上,沉闷的声音,夹杂着思恭的哭嚎,但很快,那哭嚎也断断续续,听不到了。
谢尚培冷笑:“如此,侄女儿明日可以安心去建安郡主府了?”
谢格如并不点头,说:“就是不知,这下人做的不好,是不是主子管教下人不利呢?”
“你?!”
谢尚培震惊了,难不成谢格如还想自己罚谢冠华?
谢格如笑笑,看向谢冠华:“希望大哥哥以后温书学习之馀,也常去市井人家,街头巷尾走走,多看看人间百态,芸芸众生,以后进了官场,才好做个能辨清是非黑白的清官。”
“啊?”谢冠华还在为思恭的事情晃神,一点也不理解谢格如在说什么。
谢冠宇忍不住幸灾乐祸,提醒道:“大哥,二姐姐是叫你不要看书看傻了,再把小人当宝贝儿!”
温氏赶紧拍了谢冠宇胳膊一巴掌,示意他消停点儿。谢冠宇没再多说,但还是乐呵呵的。
今日为什么他能跟着宋斧头姑娘一起回府呢,那还不是因为自己认了长兴侯做大哥!是大哥让他带着宋姑娘来谢府的。这里面的事儿,你们这些长辈,还没我明白咧!
谢冠宇下定决心,以后在外面,他就抱紧江弥的大腿,在府里,就跟着谢格如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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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市德福街,一小小面铺。
正是晚间饭点儿,街头巷尾,人头攒动,来这里吃饭的多是贩夫走卒,图的就是便宜,量大,味道不差。
因此江弥和赵淮,一个着月白长袍,一个穿显眼的玄红色锦衣,在这里占着桌子吃饭,就甚是格格不入。
更不要说他们那两张看上去就很值钱的脸。
此时赵淮刚刚吃完一碗素面,连面汤都喝了个干净,江弥甚是嫌弃道:
“小淮淮,你小心再这么吃下去,长出肚腩来。你看看郡主府,哪个男宠有你这般身材的,我劝你以后过午不食,饿出一条蜂腰,没准儿我宋姐姐还愿意多看你一眼。”
赵淮嗤笑一声:“你是吃到身材好的便宜了?所以来跟我授业传道解惑了?”
“还有脸。”
“你是不要脸。”赵淮摇摇头:“你这般殷勤,连郡主都请出来了,是真看上那谢二小姐了?”
“我可没有那个本事,宋姐姐是真心喜欢谢姑娘的想法,才会见她。”
“我懂。”赵淮擦擦嘴,意味深长道:“但你没有回到我的问题。”
江弥摸摸心口,谢格如上午给他头上簪的桃花还在那里,他想着晚些回府,或者不要放水里养着,做成干花比较好?
赵淮并不知道自己在查当年丹阳长公主之事,此事牵涉复杂,他连建安郡主都没提过。
那就让他们误会自己是喜欢谢格如吧。
或者,是真的误会吗?
他夹了口桌上的卤牛肉,立刻被那股子腥气给恶心到,勉强咽了下去。
“这也太难吃了,肉质硬,也不入味,你是怎么坚t持月月来的。”江弥说:“过阵子,盛京会开一家新的酒楼,到时候,爷带你去吃真的好东西。”
赵淮瞥他一眼,将放牛肉的盘子拽到自己面前,在江弥惊愕的目光中,全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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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格如院里。
谢格如和谢格兰只穿了软白色寝衣,齐齐平躺在床上,任云香丶云晴丶飞霞几人帮她们膝盖上了抹好药膏,又敷上热热的毛巾。
很快,药效起来,谢格如感到从膝盖上传来一阵阵麻软,伴随着暖意,直冲头顶,不禁松快了不少,再摸摸刚刚吃饱喝足的小肚子,舒福地喟叹一声。
不过谢府的厨子还是差点意思,不知道能不能让霍姑娘来,教学教学。
谢格兰也摸着小肚子,问道:“姐姐,你能不能和我说说,你和裴夫人,还有郡主是怎么认识的呀?”
“是啊,我刚听云晴讲了一通,却还是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云香今日不在场,最为好奇。
“不是我讲不好,是小姐太爱打哑谜了。”云晴说。
谢格如笑笑,说郡主的事她还不便说,又问她们,最近有没有听说裴夫人的什么新消息?
飞霞想了想,说:“好像有人讲,裴夫人那个过敏病是真的。”
谢格如点点头,道:“就是这个。”
之前,她与郭婉珍在香满楼商定,一起做“公关公司”,裴夫人就是郭婉珍在马球场上拉来的第一位客户。
认真说,也算不上是客户,只是裴夫人一直有——
好听了说是“勤俭”,难听讲是“抠唆”的名声。
当时在球场上,裴夫人的孙女和郭婉珍那队,打马球打赢了,可对面输家心胸狭窄,见裴夫人在一群华服贵妇中,身着布艺,热情恭贺孙女,而自己却被母亲冷眼,一时上火,就大声道堂堂中书令夫人,却总是一身布衣青鞋,是为了在皇上面前卖好,倒显得他们其他人奢靡浪费。
当场,那人就被母亲喝止住了,还叫她与裴夫人道歉,但裴夫人的脸色,却难看到离开球场也没变好。
早年,裴夫人因为不穿绫罗绸缎,只穿自家织就的布衣,曾广受好评,还被圣上夸赞中书大人有一贤妇。
但偶然,有人发现裴夫人虽然穿的不好,但竟会为口腹之欲,耗费百两白银,她自家院子里的果树,一年算下来,可比不少丝绸昂贵多了。
于是,很多人私下里就议论,说裴夫人家里那位,可是朝廷正二品大员,她还总说自己穿不惯绫罗绸缎,真是一把年纪,还那么虚伪造作。
还有人神神秘秘地,说这其实是裴大人的主意,就是做给圣上看呢。
忠勤伯家和裴家相熟,却是知道里面几分情况。
郭婉珍告诉谢格如,其实是裴夫人早年也还好,但后来不知怎么,只要穿久了市面上的贵重布料,没一会儿,身上就会起疹子。
有一次她忍着难受,想着多穿穿兴许就习惯了,不料还没到半个时辰,就晕了过去!那之后,她就只穿粗麻棉布了。
裴夫人当年也对外解释过,但大部分人就只是嘴上相信,心里一堆想法。毕竟,她穿衣后出疹子,和后面的晕厥,都是在家中发生,无人目睹。
这个误会就这样延续多年,小小的,但长久的困扰着裴夫人。
谢格如当时听郭婉珍讲完,就起了心思,觉得裴夫人是个潜在客户,叫郭婉珍告诉裴夫人,自己可以帮她。
【很简单,再当众过敏一次就是了。】
【那可不行,没准真会要了裴夫人的命。】
【第一,不是她自己穿,只需要她亲近的人穿,她当众多与那人凑在一起,但其实不要多触碰;第二,胭脂不光能上妆,药材也不光能治病,二者结合,可以让裴夫人在适当的时候出“疹子”。】
郭婉珍将谢格如的计策一说,不久后,裴夫人就在自己孙女的宴席上,当众“犯病”了。
“再然后......”谢格如戳戳谢格兰的小肚子,说:“就有了珍珠鱼啦。”
谢格兰被挠的“咯咯”笑,谢格如又去“攻击”飞霞,不料却被云晴从身后“偷袭”。她干脆掀开已经凉掉的毛巾,“大战一场”!
几个女孩闹作一团,院中传出一片欢声笑语,逐渐淹没在夜色中。
大房那边则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
胡氏回来后就躲去了小佛堂,晚饭也不曾出来,只让王妈妈在外守着。
谢冠华也没有立刻回书院,而是在书房,一笔一画抄写家规。
谢格如没有坚持罚他,但是父亲要罚他抄写十遍家规。
不是多大的惩罚,但在谢家,这一向是谢冠宇才有的“待遇”。这让谢冠华心里很是有些委屈,但父亲开口,他就不能说“不”,不能问“为什么”。
对面,谢尚培一言不发,看着自己唯一的嫡子。
谢冠华长得像自己,读书也不错,他本来对他寄予厚望。但这些年看他,不光身形越来越瘦弱,心志也愈发软弱,今天看他处理事情,更是糊糊涂涂,犹犹豫豫,实在不堪大用!
这样的儿子,怎么能继承谢家百年?
烛火晃动,谢尚培脸上忽明忽暗,他双手交握,心里缓缓升起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