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宫废制(四)
所有人都处在天子被打的兵荒马乱之中。
戴着罗刹面具的廷尉们霎时齐齐包围了章宁宫大殿四周,只有独孤伽罗注意到雍久嘴角那抹转瞬即逝的暗讽笑容。
好一个借刀杀人。
雍久还要借皇帝的手做许多事,眼下借秦歌教训教训这狗皇帝,雍久已经心满意足。
郎中令萧晚对长公主与皇帝之间的纠葛,不宜过多插手,故而天子与长公主“互殴”时,廷尉并未出列。但秦歌算哪根葱,也敢对天子动手动脚?
情势顿时肃然紧张起来。
“秦歌,你好大的胆子。”皇帝虽气,但他知道自己这一拳挨得不冤。
到底与福纭幼少年夫妻,有些情意,皇帝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
几个呼吸后,皇帝冷静下来:“立储一事朕自有考量,念在你小姑姑的份上,朕不与你计较,但下不为例,退下。”
“呵,”秦歌冷笑一声,“怎么,我还得感谢你大人有大量了?”
梁桐一听这话是要坏事,使劲拽她袖子:“小歌勿要胡闹。”皇帝是她小姑父不假,但更是君父,哪里能这样顶撞。
果然,皇帝见她给脸不要脸的模样,瞬间冷了脸:“那你还想朕怎样?立即下诏立孝儿为王储?”
“不然呢?”秦歌到底年轻气盛,竟顺着杆子就往上爬了。
“秦姑娘,莫要再说了。”独孤伽罗见自己弟弟这般模样,就知道是发怒的前兆。
长公主与皇帝就算互相打到鼻青脸肿,终究是亲姐弟,即便最后出於君王忌惮,她相信独孤罗也不会真杀了她。
退一万步说她还有免死铁券加持,但秦歌不同,皇帝不会下不了手,就像当年的雍久一样,天子杀她们就如捏死蚂蚁一般容易。
“皇姐又何必拦着她。朕倒想看看,若朕不答应,秦歌,你打算拿朕怎么样呢?”
皇帝眼神阴鸷,转身慢慢走回御座,居高临下将这大殿中的人一一扫过,最后定格在秦歌身上。
秦歌如此肆意妄为,仰仗的难道只是一个皇后吗?
“陛下若不答应,那不但秦歌不答应,外祖福家不答应,我正阳秦氏更不会袖手旁观。”
“哐啷”梁桐觉得自己的心都掉地上成碎片了,她相信秦歌说这话绝不是有心的,只是不服气,要与人争个短长罢了,但当着皇帝的面说这种话,皇帝必然疑心四起。
秦歌话从口出后,也觉不妥,心头一怂,犹豫要不要立马跪下请罪。
不过,不等她犹豫结束,皇帝已一掌拍在御案上,冷笑连连:“好好好,你正阳秦氏原来是要造反哪。来人,把这几个乱臣贼子给朕都抓起来。”
“吓!”戴着罗刹面具的侍卫们随着皇帝一声令下,同时上前两步,将包围圈越缩越小。
“陛下!”秦歌知道自己的话引发了不好的联想,但秦氏一门几代忠烈,仅凭她一句话,皇帝就污蔑她家要造反,简直荒谬。
“我秦氏世代忠良,绝无造反之心。秦歌方才一时心急说错了话,但不管怎么说,我绝不同意小姑姑被那宫外的下等贱民羞辱!”
“下等贱民?”皇帝最近有两个心头好,谢小小就是其中一个,岂容秦歌肆意羞辱,“朕就是喜欢贱民又如何?”
“良贱不得通婚乃我大周明律,陛下慎言。”独孤长风一锤定音。
偏生皇帝血气方刚,不服气地冷哼一声,指着秦歌,又指了指独孤长风:“瞧瞧你们一个两个,世家出生果真不同凡响。瞧不上贱民,也瞧不起朕,是与不是?”
皇帝自然不是心存天下贱民,他只是不喜欢世家对他的威胁,雍久赶紧趁机将谢小小的血书递给涂石玉。
“陛下息怒,此乃小小血书一封,小小感念陛下恩情,不因她贱籍身份而轻慢於她。小小说,她能有陛下这一知己,此生足矣。”
皇帝一边听雍久说,一边轻抚谢小小的血书,其中字字血泪,既道尽谢小小平生悲惨遭遇,又写满了对皇帝的缱绻爱意。
皇帝感慨万分:“小小……”
“陛下,草民斗胆,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皇帝今日情绪大起大落,整个大殿上也就雍久稍微顺眼那么一点点,希望她不要说出什么让他不高兴的话来。
“谢小小虽出身不好,但品行端庄丶是非分明,在草民看来她是真正的良民;想来陛下也听说了陵水侯世子强抢民女至人全家跳河自尽的事,此等所谓世家之子才是真正的贱民。”
“是,斟爱卿所言极是!”
雍久趁热打铁:“更何况我朝奴隶制度规定贱籍所生之子也只能为贱民,一代贱籍难道就世代不得翻身吗?”
这句话自然无法完全打动皇帝,下一句才是雍久的杀手鐧。
她擡头,双目炯炯有神地望着少年帝王:“世家难道就应该代代相传,让他们盘根错节地在这片土地上越发茁壮,变得不可控制,甚至力量强大到可以左右朝廷吗?”
此话一出,如惊雷般炸响了章宁宫的大殿。
独孤长风第一个跳出来言之凿凿地反对她。
“还不闭嘴?”长公主是第二个反对雍久的人,她甚至再次举起了尚方剑,又一次地对准了雍久。
独孤伽罗自然知道雍久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但她这样做,太危险。与百年世家作对,她还没那个能力。
雍久好笑地摇头,瞄了眼御座上的帝王。
果然,少年皇帝更加生气,长公主与独孤长风的做法起了反作用。
“一个个敢当面指责朕,还敢当面行凶,看来这世家之祸是该整整了。斟爱卿,可有什么好计策?”
“陛下,”雍久朝皇帝眨巴了下眼,“百年世家一时间恐无法撼动,但我们可以先从奴隶制度着手。取消奴制,如此一来……”
雍久说了许多取消奴制的好处。在皇帝看来,只有一条最重要,那就是取消奴制后,奴隶的孩子也不会再是奴隶。
这样的话,谢小小与他的孩子就是名正言顺的良民子。
而谢小小取消奴籍后,他也可以把谢小小接入宫里来,看谁还敢乱嚼舌根?
“朕以为,斟爱卿所提极为合理。大周天下皆为朕的子民,她们之间应当是平等的。即便要臣服,也都应臣服於朕的脚下。”
眼看皇帝似乎就要被雍久说服,长公主长剑推进一步,点在雍久喉间。
“陛下,此乃乱臣贼子,用心险恶,切勿上当。今天她可以让你取消奴制,明日她就会想办法消除连坐,后日她会竭尽所能颠覆我大周所有律法。”
雍久能力之强早已让独孤伽罗忌惮,今日她不过三言两语竟能哄得帝王冲动地要取消奴制,谁知道日后雍久会不会用手段让她的傻弟弟拱手让出帝王之位?
雍久太会蛊惑人心了,别人不懂,独孤伽罗懂。
“长公主说笑了,草民怎么会是乱臣贼子呢?”雍久喉间被划破了一点皮,渗出一点血丝,不过她不在意,照旧笑意盈盈,“草民即无官职又无品阶,实在当不起这乱臣贼子的罪号。”
“你少在那儿贫嘴,本宫还不知道你是谁吗?”贼子之后,企图亡她独孤天下的罪臣之女。
“那殿下倒是说说看,我是谁?”雍久边问边往前挪了一点,锋利的尚方剑瞬间割破她颈间的表皮。
一注鲜血从雍久喉间流出,一部分往她胸口流去,另一部分则沿着尚方剑缓缓往剑柄方向而去。
长公主急忙往回收手,那剑身上的鲜血刺得她眼睛疼。
“皇姐,”看来他的好长姐瞒了他不少东西,皇帝精明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斟老板到底是何方神圣?”
独孤伽罗自然不会说,只是与雍久互相对视着,谁也不肯让步。
长公主的眼神中情绪过於丰富,丰富到雍久读出了一抹哀求的意味。
殿下是念旧情的,她不想出卖雍久,但也不愿意朝廷政策为雍久所左右。
终究是雍久受不住那样的眼神,她低头擡手抹了把颈间鲜血,血不算多,看着吓人,但并不算痛,尚方剑的锋利是那种抹了脖子都感觉不到疼痛的程度。
两人脸上都很“好看”,挂彩都那么有缘。
擡手时,眼尖的皇帝看到了雍久手腕上的那串佛珠,虽只是一瞬,但皇帝觉得很眼熟。他仔细想了又想,那不正是当年皇姐特意亲自去护国寺求来的开光佛珠吗?
皇帝的头脑从未如此时此刻这般清醒过,他的脑子飞速旋转,似乎一切都开始明朗起来,突然脑海中灵光闪过,吓得他浑身颤抖。
最终,帝王擡起他那几要无力的手,颤抖着手指恨恨地指向雍久:“你!你!”
皇帝的暴然出声和态度骤变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雍久的正脸转过来时,皇帝似乎看到了当年那个在他亲政后第一道旨意的执行下被押赴菜场砍头的女子。
据说那颗长发凌乱丶蓬蓬不堪的人头挂在菜市口十多天;据说那张脸上都是乱刀划痕,早已面目全非;据说她含冤而死,每年秋分前后都会到那菜市口午夜啼哭,阴魂不散……
“朕知道了,朕……知道了,你你…乱臣贼子……你这乱……”
激动地从御座上站起身的皇帝,踉跄着走下御台,堪堪挪到雍久面前四五步的距离时,突然轰地倒下了。
“来人哪,来人哪,快传御医,传御医!”
一场算不得逼宫的逼宫将一代天子给逼晕了。
只差一步,雍久就能说服皇帝取消大周奴制,真是可惜。
“独孤伽罗,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坏我好事?”皇帝晕了,而且认出雍久,对雍久来说,简直鸡飞蛋打。
对长公主没气,那可真是能立地成佛了。
“涂石玉,好好照料陛下。章宁宫上下听令,陛下转醒前,没有本宫凤牌,任何人不得进出宫廷。”
“喏!”郎中令萧晚得令后,迅速带领廷尉们分封各个宫门口。
长公主布置好后,转向雍久:“你以为你是谁?步步为营丶用尽心机,操控朝廷政策的感觉是不是很好?连陛下都为你左右,你是不是很得意?”
雍久皱眉:“你这么想我?”
“不然呢?掌握天下大权的滋味是不是很不错?要不要再去试试御台上的那张龙椅?”
长公主咄咄逼人的模样哪还有半点贵族的体面?
“不管你怎么说,我为天下遭遇不公的底层人民谋福利的心天地可鉴,我问心无愧。”
雍久绕着长公主走了一圈,摸了摸自己唇上的八字胡,不怒反笑,“殿下常与护国寺的主持方丈切磋佛道,理应知道佛心自现的道理。我一介草民,哪有能力号令天下,殿下却给我扣这么大一顶帽子。到底是谁想要操控朝廷政策丶掌握天下大权?”
长公主脸色骤变,两人再次静默对视起来。
这一回,长公主先败下阵,她甩甩衣袖,对独孤长风道:“本宫先去探望陛下,此地还劳皇叔公看管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