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宫废制(一)
旭日东升之际,随着金銮殿太监的一声“上朝”破嗓而出,太极广场上的小太监们如接力般将皇帝今日的第一道旨令从金銮殿一路传到太极门。
厚重威严的太极门缓缓而开,大臣们如潮水般走过太极门,踏上金水桥,再走上那宽广的太极广场。
大多数官员止步在广场上聆听圣讯,只有极少数那些官阶高的朝臣才有资格更进一步,到那太极殿——通常称为皇帝金銮殿的那座最高政治殿堂中探讨国事。
朝臣们动作整齐划一,口号极为响亮,三呼万岁后,皇帝便开始了他一天正式的工作。
今日的第一桩事是宣布他昨日夜间刚诞生的麟儿,这是这位少年皇帝的嫡长子,意义非凡。
头一次做父亲的少年皇帝觉得自己这回是真的长大成人了。
出乎意料的是,这位取名独孤孝的皇家嫡长子竟没有第一时间被立为太子。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喜得麟儿,实乃我大周之福。”尚书令王贤忠带头贺喜皇帝。
很快,其他大臣也纷纷附和。皇帝欣然接受臣下的祝福。
“诸位爱卿的心意,朕明白。不过,到底这只是朕的家事,不宜占用朝会太多时间。广坤,七州商会一事,你查得怎么样了?”
金銮殿的大臣们虽依然低着头,手持笏牌,但还是忍不住交头接耳——听皇帝的意思,是没打算立这嫡长子为太子,急着要转移话题。
“陛下,臣有话要说。”
刑部尚书广坤还来不及回话,先被人截了胡。截胡的正是门下省杨佐杨大人。
“说。”皇帝不耐地剜杨佐一眼,这位杨大人处处与他作对,看着就心烦。
“陛下家事皆为国事,而这所有的国事之中又以立储最为要紧。我大周历代都有立嫡立长的祖宗规矩。陛下今日喜得麟儿,不知为何并不立为太子?”
杨佐素来说话直白,除了与长公主走得近些,从不结朋结党,是个诤臣,所以这立储一事由他点破,倒也无甚争议。
大臣们一个个竖着耳朵听动静,谁都不会在此刻出头。
皇帝盯着杨佐,眼神凶狠,恨不得在他头顶盯出个洞来,当场死了才好,老不死的东西。再往杨佐边上一瞅,可不正是他的好皇姐。
名动天下的镇国长公主一言不发地站在一边,放眼望去,这金銮殿上站着也就那么一个女子,实在了不起。
皇帝视线攻击了长公主好一阵,希望她能给自己解围。谁知对方始终眼观鼻,鼻观唇,双眼看着金銮殿的金砖,毫无所动。
求助不成,皇帝只得自己面对杨佐。
“咳咳,杨大人所言甚是。不过立储关系重大,可稍后再论,先把其他事说说吧。”
“陛下,事有轻重缓急。您也说了,立储关系重大,此等一等一的大事若不先论好,臣怕会出乱子。”
杨佐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史上的九子夺嫡丶八王之乱哪个不是立储不明而惹的祸?
像杨佐这样的诤臣,大多数皇帝都是又爱又恨的。
皇帝对杨佐头痛不已,情急之下,说了句最不该说的话丶点了个最不该点的人来救火。
“薛阁老,你怎么看?”
薛崇仁一听皇帝点他的名儿,简直喜从天降,老态龙钟的他犹如枯木逢春,话中都透露着欣喜。
“老臣以为,陛下所言极是。正因立储事关重大,有关国本,所以更要谨慎。”
“哼,陛下一共就一个嫡子,有什么需要谨慎的?”同朝为官多年,薛崇仁那点心思,杨佐如何不知。
不过就是孙女入了后宫又受皇帝宠爱,说不定过段时间就怀有身孕,再诞个皇子,若是再争一争那储君之位,薛氏一族的荣华富贵又能延续好几代人。
杨佐心里清楚,其他持着笏牌的大臣们又哪个不心如明镜呢?听着皇帝与薛阁老的一搭一唱,立马心思就活络起来。
薛氏一派丶族中有女送入后宫的纷纷出来支持皇帝。
杨佐一人难敌众嘴,被怼到词穷。
皇帝志得意满地开启下一个议题。
投桃报李,对七州商会贪墨渎职一事,皇帝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夺了七州商会承销国债的任务,转交给户部侍郎李毅斌全权负责。
七州商会本就对那劳什子的国债不感兴趣,不做更好。与其说这是惩罚,倒更像是奖励。
如此一来,皇帝与薛氏一派或者说与任何未来有可能成为太子家族们的结盟已隐约可见。
他们足以与王贤忠一派抗衡,而剩下的官员不是纯臣就是墙头草,像是几方关系中的润滑剂。三者之间互相约束,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
长公主全程在殿堂上冷眼旁观,她的弟弟越来越有皇帝模样了,帝王的制衡之术运用得炉火纯青。甚至不惜利用储君一事来制约各方,达到巩固自己地位的目的。
退朝后,长公主与杨佐对视一眼,逗留着没走。待大臣们走得差不多了,才劳涂公公通传说要与皇帝政事堂议事。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定又是为了那立储之事。皇帝在章宁宫单独召见长公主,留杨佐等在政事堂。
“皇姐,若是立储一事,你就不必多说了。方才在朝堂上,朕已把话说得很清楚。”皇帝让涂石玉给长公主看了座。
独孤伽罗优雅落座后问:“陛下可是有了其他人选?”
皇帝眨眨眼,不苟言笑地对着他曾经最敬重的长姐,缓缓道:“皇姐,君心莫测。”
这是警告,一个皇帝对他臣子的警告。
独孤伽罗再次感受到与弟弟的距离正在越来越远,君臣有别她很清楚,但他终究是她的弟弟。她要护住他,更要护住独孤家的天下。
“陛下,你有心制衡朝中势力,本宫明白。你也做得很好。”
皇帝难得听到长姐表扬自己,内心欣喜。
不过皇帝没高兴太久,就听长公主又道:“但拿立储一事制约各方,绝对是遗祸后世的下策。立储不明只会助长外戚野心丶乱我继承秩序丶毁我祖宗基业,本宫绝不答应。”
不仅她独孤伽罗不会答应,宗正寺也不会轻易点头。
涂石玉通传,此时此刻,宗正寺寺卿独孤长风正等在章宁宫外求见皇帝。
真会挑时候进宫,皇帝恨恨地瞪长公主一眼。
独孤长风的求见必然与立储有关,这么短时间内长姐就遣人通风报信,请了独孤家的大长辈来压自己。真有你的,独孤伽罗!
“不见,让他回去。”
“陛下,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殿外一个独孤长风,殿内一个独孤伽罗,搞得皇帝焦头烂额。
“呵,皇姐你这是在逼宫吗?逼朕立太子?”
“怎么说是逼迫呢?立嫡立长乃祖宗规矩,由不得陛下任性妄为。”
“朕任性妄为?是你们一个个逼朕做这个丶做那个,到头来还说朕任性妄为?你们要朕立孝儿为储君,朕偏就不依!”
皇帝火气越来越大,长公主的忍耐也是有限的,面色愈发冷淡:“我们逼你做这个做那个?”
“难道不是?”
“逛青/楼丶养仙/女丶玩断/袖,这一桩桩丶一件件难道都是我们逼你的?”
从独孤伽罗嘴里冒出“逛青楼”三字,皇帝就呆楞住了,由怒转惊,最后又惊又怒:“好你个独孤伽罗,竟敢查朕?!”
皇帝如失心疯了一般,将御台上所有触手可及的东西都往台下长公主方向扔。
长公主一边躲一边回:“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陛下,这些事幸为本宫所先知,若是……”
“你还说,你还说!”
杂物一个接一个地抛来,皇帝私事为人所知是一回事,被人拿出来批判那是另一回事。
章宁宫内一片凌乱,长公主的额角被御砚砸到了,鲜血直流。即便如此,皇帝依旧如疯了般朝长姐扔东□□孤伽罗也不让步,仍然极力劝说弟弟。
姐弟俩僵持不下,乒乒乓乓好不热闹。
皇宫里不安稳,皇宫外也不消停。
那位带着爱人赶来京都拜谢雍久与长公主的秦歌贵女,在顺道进宫拜访了她久未相见的皇后小姑姑后,得知对方怀有身孕并且不久就要临盆。
做惯了家族中小妹妹的秦歌终於要做别人的大姐姐了,她高兴得一整夜没合上眼,与梁桐商量后,决定在京都多住几日。待小姑姑的孩子生下后,秦歌看上一眼再走。
这一等,就等出了茬子。
秦歌才得到小姑姑生下本朝第一嫡长子的消息,就又听到流言说皇帝小姑父似无心立此子为储君。
皇后福纭幼此前已经流产过一次,这次生下的早产儿已是来之不易,日后还能不能怀有身孕都未可知。
若是这一胎不能立为太子,日后小姑姑的日子可想而知会有多惨。
为皇帝吃了那么多苦头,没想到这皇帝却毫无良心。这口气,秦歌如何咽得下去,血气上涌,就往皇宫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