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重逢
京都西门,尘土飞扬,一队插着西北王旗的人马自西边狂奔而来,在离城门不到一里地外驻扎下。
一顶顶灰白帐篷很快拔地而起,京郊的老百姓哪里见过这等架势,各个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郡主,今日便进城吗?”说话男子一身铠甲,威风凛凛,正是独孤坤的副将赵罩。
长乐郡主独孤曼此次代表西北王府进京参宴,前两天就已到京都附近,不过先去护国寺拜访无相主持。一来聊聊佛法,二来与那些住在护国寺的各国高官要员打个招呼,照个脸熟。
万万没想到,长乐郡主一直苦苦找寻的那只“地老鼠”也在护国寺呆着。她的突然出现把这只“地老鼠”吓得连夜脚底抹油跑了。
两人擦肩而过,昔君心里门清,独孤曼却是一无所觉。
“进。”独孤曼还是那身张扬打扮,配一根烈阳软鞭,又长又粗,鞭尾装饰一撮浓密的惹眼红穗,端的是气势万方,震慑人心。
“喏。”赵罩熊掌一挥,一列十二人的精兵出列跟随独孤曼左右。
这支队伍人数过百,按礼制是无法入京的。
赵罩奉命保护好郡主殿下,这支驻扎在城外的队伍便是最好的威慑,而他和这十二人的精兵则需要进城随身保护郡主。
守卫京都的禁军和城防军自然早有察觉,皇帝也早在西北军安营扎寨之前便得了情报。区区百人军队,根本不足以构成威胁,偏偏皇姐如临大敌,非得在政事堂讨论此事。
“陛下,西北此举已逾越礼制,当派禁军驱赶回封地才是。”
杨佐就是皇姐的狗,皇帝掏掏耳朵,非常不耐烦,说来议事,不过就是想借几个老家夥的力量迫使自己听从她的意见:“薛卿家,你怎么看?”
“老臣觉得不过区区百人,也没进京捣乱,只是安分地驻扎城外。恭亲王爱女,世人皆知,想来是怕宫宴时京都鱼龙混杂,女儿吃了亏,不必大惊小怪。”
皇帝满意地伸了个懒腰,想着一会得给德妃赏点什么好。
“老臣也这么想,杨大人多虑了。”王贤忠向来看不惯长公主,自然不会向着她。
皇帝以前还替皇姐打抱不平,今儿个头一次觉得王贤忠是那么顺眼。
杨佐与长公主对视一眼,还要再劝却被独孤伽罗眼神制止了:“陛下,科举加试一事您怎么看?”
前朝起便有科举选人才的苗头,不过正式的科举制度建立还是在大周朝文帝时期,由文帝与当年的韦皇后共同推动而建。
只是世家林立,阻力过大,科举制度虽然建立了,但每五年才考一次,寒门入仕的途径依旧窄得可怜。
永嘉十年,独孤伽罗开始向皇帝提议改进科举制。
一是大量推动民间书院建设,让更多平民有读书机会;二是缩短科举察人的时间,从五年变为三年,给更多人更多的考试机会;三是特增恩科取士。
当年政事堂多方博弈的结果是可以增建书院,但不增设科考,也不设恩科。
这位长公主一回朝堂就搅弄风云,试图从世家口中夺食。薛崇仁和王贤忠看见她就脑壳疼,科举加试可不就是夺他们几大世家的利嘛。
这事上,皇帝为了制约世家势力的扩张,是站独孤伽伽罗的:“增设恩科,朕觉得可行。缩短科举考试的时间就不必了,五年一取和三年一取区别不大。让学子们多花些时间在读书上,才能更好地为朝廷服务,不是吗?”
即便皇帝对世家不满,想要削弱他们的势力,不过也不能过於激进,制衡乃帝王最为首要的驭臣之术。
“陛下英明!”薛崇仁和王贤忠立马接上,捣头跪拜。
少年天子好不得意,寒门的恩他要施,世家的命门他也要牢牢握住;臣下的建议有的可以采纳,有的则还需思量。史官笔下,这不就是一代明君的模样嘛。
总之,这好处,皇帝都想占;坏事,就由他的好皇姐背吧。
“陛下所言甚是。”
独孤伽罗是真心想替大周寒门子弟博一个机会,至於这机会让他们以为是来自皇帝还是她,她没所谓。总归都是为她独孤家的天下做一份贡献就是了。
“陛下英明。”长公主偃旗息鼓了,杨佐也不好再争什么,跟着赞了皇帝一句。
不过即便如此,他的态度,皇帝也已明了,早晚他都要将这杨老头撸下来。
皇帝增设恩科一事立马传遍京都城,很快皇榜公示就会贴满大周的每个州郡,谁能不道一声吾皇万岁呢?
正往皇宫去的长乐郡主在路上就听闻了这个消息,嗤地一笑,撩开马车帘,问一旁的赵罩:“赵副将可要一试?”
科举考试中虽文武科都有,但大周重文,武举常被忽略。不过若是增设恩科,那必然是文武都增,故而才有独孤曼的调侃。
赵罩笑着摇头:“殿下可莫要打趣属下了。”他更爱西北的自由自在,不愿在京都这谭死水中尔虞我诈。
撩开帘子的独孤曼被京都大街的热闹景象吸引了。遥想当年入京时,也是这副光景,甚至更加热闹。光是那十里红妆便叫人惊叹不已。
三年后再度来到这个曾经噩梦一场的地方,独孤曼心情覆杂:“还是没有昔君小姐的下落吗?”
赵罩摇头:“末将无能。”
“不怪你,是我不好。”要不是独孤曼逼太紧,昔君也不会被吓跑。
进宫时,独孤曼恰巧碰到刚出来的杨佐与独孤伽罗,两人正在交头接耳说着什么。
“你让城防军那边多留意西边,不可掉以轻心。”
“喏,臣明白。”
“哟,堂姐回京了?听说你失踪有段时间,没事吧?”长乐郡主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待见独孤伽罗。
她一边随意问候独孤伽罗,一边扯起杨佐的官服看了眼,“杨大人,你这官服未免太破旧了些。朝廷每年新发的官服呢,穿起来,那么节省做什么。”
“咳咳”这位殿下果真任性,居然对着一品大员评头论足还动手动脚。
杨佐扯回自己的官服,对她拱手行礼:“参见长乐郡主,郡主万福安康。”
“杨大人,你先回吧。本宫有几句话要与曼儿说。”独孤伽罗热情牵过独孤曼的手,“陛下刚进膳,不若与本宫先去御花园走走吧。”
“唧椰聒~唧椰聒~唧椰聒~”御花园里的小鸟叫得欢快动听,花儿争奇斗艳。景色虽好,可惜陪伴的人不那么理想。
独孤曼被独孤伽罗拉着很不习惯,这么多年没接触,装什么姐妹情深。
“皇叔在西北可还好?”
到了凉亭,独孤伽罗总算松开了她的手,独孤曼相当嫌弃地掏出绢帕擦手:“两个宝贝孙子都在京都圈着呢,有什么好不好的。”
春风见不得自家主子受这种怪气,不甘示弱也递了条帕子给长公主,独孤伽罗摆摆手:“自家妹子的手哪有那么脏,还需要擦。”
呕~~独孤曼几欲吐出来,自家这位堂姐可真够那啥的。
“皇叔多年未见宝贝孙子,定然是想得紧。陛下待侄儿们极好,曼儿不必担心。今日有骑射课,一会儿见过陛下差不多也该下课了,曼儿要是念想,不妨接到府上聚聚。”
这倒是个天大的人情,独孤曼缓和脸色,别扭道:“多谢了。”
没有长公主或天子首肯,独孤曼即便入了京也是不能私自与两位侄儿相见的,更别说接到郡主府住了。
若是被人告发,谋反的嫌疑洗不了。虽然独孤曼也不怕被人诬陷,毕竟她爹和她哥执掌二十万边境大军,但总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我姐妹,何必言谢。”
下人送来几盘点心,瞧着就诱人,独孤伽罗相当照顾妹妹地给独孤曼夹了几块,“御厨这两天刚捣鼓出的新玩意。宫宴时会上席,可是给你先尝鲜儿了。”
独孤曼不是个嘴馋的人,不过这些点心瞧着格外雅致,其中一道绿如翡翠般剔透,引起她极大的兴趣。
她伸筷尝了一口,软软滑滑丶甜甜凉凉,特别适合在这个天气吃,清爽解暑又不会过寒。
“这是什么?”饶是尊贵如独孤曼也没尝过这东西。
独孤伽罗微微一笑:“青瓜凝冻。是用西域进贡的春黄瓜做的,味道怎么样?”
“挺不错。”独孤曼筷头一转,来到一盘白紫相间的糕点面前,“这又是什么?”
“无忧糕,山药和紫薯蒸熟后加入炼乳和蜂蜜所制,尝尝?”
没想到这位镇国公主不仅政事了得,对这些庖厨之事竟也这么了解。相比之下,独孤曼就要废柴许多,政事不通,做饭做菜更别说了,十指不沾阳春水,连厨房门都没踏进去过。
独孤曼努努嘴,跟这位堂姐比,自己可真够差劲的。
她兴致缺缺地夹了一块,是与方才的青瓜凝冻截然不同的味道。这无忧糕软糯粘牙,清香温暖,吃入嘴里有种缠绵的感觉。
将嘴里食物咀嚼吞下后,独孤曼擦擦嘴问:“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罢,找我来什么事。”
独孤伽罗也不兜圈子,直接问道:“城外驻扎的可是你的府兵?”
长乐郡主成婚后按制会理应有自己的府邸,皇帝在京都赏了一座,恭亲王在西北又给她另外辟了一座。所以独孤伽罗搞不清现在城外驻扎的到底是她的府兵还是出自西北军营。
独孤曼眉尾一挑,原来如此:“堂姐放心,那是我自个儿的府兵,与西北军无关。”
独孤伽罗点头:“如此便好,否则御史参奏起来也是麻烦。”
除了你搅事,谁敢对本郡主指手画脚?独孤曼腹诽,又夹了块青瓜凝冻,她喜欢这玩意儿。
“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我就先走了。挑明了说吧,恭亲王府不会造反,我那俩侄儿还质押在你们手上呢不是?再说,你们不还有王炸嘛,那位,我父王可是紧得很。”
“听说不但皇叔对那位着紧得很,曼儿也很在意,日日形影不离,不知此次可有带着进京?”
独孤伽罗见她喜欢那凝冻,挥手让春风打包一份给独孤曼带回去。
独孤曼清清嗓子:“她来干什么?乖乖在西北呆着呢。”
“是吗?”独孤伽罗似笑非笑地盯着独孤曼,看得对方心里发毛。
“这么看我干嘛?”
独孤伽罗眨眨眼,转向凉亭外的假山:“想当年,曼儿与阿久也曾是挚友呢。”
“怎么突然说起这事?”
独孤伽罗与雍久之间的事,独孤曼听过一些,她仔细观察对方表情,向来深不见底的长公主殿下似乎有些伤感,又瞅眼桌上的糕点。
御厨里不会也出了个类雍久的奇人,捣鼓各种新品,夺了长公主眼球,叫她触景生情了?
独孤伽罗转回目光,再度瞅住独孤曼:“曼儿可曾念起过她?”
“不曾。”独孤曼避开独孤伽罗的眼神,神情暗淡。
当年她真心待雍久,却不想对方瞒她那么多,还利用她,差点害得恭亲王府一起倒霉,独孤曼如何不怨。
虽然事后独孤曼冷静下来,可以理解雍久的身不由己,但人已经死了,多想无益,索性忘却。故而这几年来,独孤曼从不主动提起此人。
长乐的表情不似作假——她并不知道雍久还没死。看来雍久成功出逃一事真的只是寻机阁一手促成,与恭亲王府无关,长公主放心许多。
“我先走了。”提起雍久,不可避免地就会想到出走许久的昔君,独孤曼的心情就不好。
独孤伽罗也不再挽留她,只又叮嘱了几句后日参宴时的规矩,尤其那根烈阳软鞭,是不能随身带入金銮殿的。
皇帝早已不是当年的青涩少年,如今的帝王威严容不得任何人挑衅。
不知独孤曼听进去没有,留下个远去的背影,摆摆手,不以为意。独孤伽罗摇头叹息,她已给了提点,能不能不闯祸还得靠她自己。
说到底,长公主还是心软,自家的同辈姐妹虽不亲密,还是盼对方能活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