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树林名副其实,生长着的树木细而高,最粗也不过成人小腿粗细,叶冠却能够遮蔽天空,仰起头看见的也都是交错纵横的枝叶,满目绿色里只在细小的空隙中投下金色的光斑。
柳月初也叫不上来这种树的名字,他小时候拾柴火也从来没有来过这么远的地方过。
这树林怪异无比,明明生着许多树木,却显得荒败死寂,完全没有其他林子里的那种鲜活蓬勃的生命力,连朵野花也没有,更别提什么鸟雀鼠兔之类的活物。
树与树之间的距离并不紧凑,能够容纳几人抬着一口棺材通过。
空地上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杂草,脚下倒伏着去年枯死的植被,踩上去发出脆响,偶尔才能在杂草掩映中看见一座孤零零的、长满了杂草的荒凉坟头。
走了一会,选了块较为开阔平坦且能见天日的地方,刘二根在取得柳月初的同意后开口对抬棺人道:
“就这里吧。”
四人闻言放下了棺材,不停活动揉捏着因抬重物而酸累不已的肩膀和手臂。
刘二根作为一个成年人,并且是个对丧葬之事有着丰富经验的成年人,自然的领导了接下来的事情,柳月初只在旁边听从吩咐就好。
刘二根客气的对四人道:
“四位先在此处休整一会,我二人回去取器具,等会挖坟坑还要麻烦几位搭把手。”
“嗯,去吧。”
那四人头也不抬的道。
柳月初跟着刘二根往来时的方向走去,很快便出了林子来到了那间茅草房子前,敲了敲门,门内传来守墓人平缓无波的嗓音:
“进来吧。”
屋内空间很狭小,柳月初没有进去,只见刘二根站在门口,从门后接过了两把铁锨一把镐子,柳月初很有眼力见的上前接过那把镐子扛在肩膀上。
柳月初正待要跟着刘二根离开,身后还未关闭的房门后传来声音:
“等等。”
那话不多的兵丁又从门后拿了块落满灰尘的木板递过来:
“你们有人识字吗?这是墓碑,自己刻字上去。”
柳月初上前接过木板夹在腋下,刘二根道:
“我识字,我能刻字。只是我们又没有锉刀,刻不了啊。”
兵丁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像是想不到他这副粗犷长相的人居然还识字,接着慢腾腾从腰后解下一把匕首递给柳月初:
“用好了记得还回来。”
刘二根笑着道谢后,带着柳月初回到选定的地点。
到地方后,他将铁锨往地下一扔,拿过柳月初肩膀上扛着的铁镐,给他布置了任务,对他道:
“你不是识字吗?给你师傅刻块碑吧。就刻‘恩师王槐之墓’,会刻吧?”
柳月初在脑海中想着几个字的形状,点头道:
“会刻。”
说罢抱着木板退到不耽误他们干活的地方,拔出匕首开始对着木板比划起来,寻找着适合下刀的位置。
刘二根分出两把工具,自己拿了一把,对那四人道:
“辛苦四位兄弟了,几位出了力,等结束之后我请四位去百香楼好好喝一顿。”
四人听闻此言都面露喜色,笑吟吟的,嘴上却推脱道∶
“刘先生客气了,你与家师相识多年,我们帮点小忙是应该的,哪里还能让你破费,师傅要是知道了该骂我们喝酒耽误事了。”
四人都发自内心的高兴起来,本来他们被师傅拿来给别人做人情是白白帮忙的,忙活了这么半天还没有工钱可拿,心里对此都颇有微词,因此之前抬棺时都有些敷衍,不肯出力,反而用架子车把棺材拉过来。
人死为大,这是一种轻蔑,是要被骂的。好在这一大一小都挺有眼色,没说什么不中听的话,让他们略微出了口气。
“嗨,哪能啊,怎么能让几位兄弟挨骂呢!小酌几杯,误不得什么事的,只要到时候咱们都不说不就行了吗?”
刘二根笑呵呵道,仿佛没有看出来他们之前敷衍的态度,柳月初也在旁边默不作声。
“既然刘先生盛情难却,那咱们就……恭敬不如从命,让先生破费了。”
假意推脱两句后,他们顺势同意了刘二根的邀请。
有了好处可得,四人顿时有了干劲,其中一人上前接过工具,扭过头对其他三人道:
“兄弟们加把劲,好好干,咱们挖快点,回去正好能赶上午饭呢!”
说罢甩起膀子用力挖起土来,三个人一起挖土,另外两个人捡拾挖出来的石头土渣,干起活来速度不慢。
这边柳月初正拿着匕首一刀一刀的在木板上刻着,他刻的极深,因为他不想一段时间后墓碑上的字就变得模糊不清,正如师傅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印记一样,逐渐模糊消逝,只剩下一座无人记得的土堆,在野外被野草覆盖,又逐渐垮塌,最终什么都不剩下。
刻着刻着,他的心头却涌起一股悲切之意,眼眸逐渐湿润,无声的流下眼泪来。
他伸出胳膊抹了把脸,擦掉模糊视线的泪水,转过身去背对着干活的几人,不让他们看到,瘪着嘴继续跪坐在地上刻着墓碑。
“娘亲……”
他莫名想到了他的母亲,那个温柔的、做菜很好吃的女子。
他想念那温暖的、带着香味的怀抱,那抚摸过他额头的手,那温和的嗓音。
六年过去了,对于自己母亲的去向他心里并不是全无猜想,柳月初心底里隐隐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告诉他——
“娘亲在最后的日子里是怎么样的?会有饭吃吗?睡觉时有被子盖吗?弥留之际会想到我吗?痛苦吗?她……她有坟墓吗?”
眼泪越来越多,最终盈满眼眶后一滴一滴滚落而下,落在衣服上洇出一个深色的圆点,落在地上则化入土中什么痕迹也看不见,如同他此时的思念,只有自己一个人能感受的到。
柳月初咬住嘴唇不让哭声泄出来,他的身体有些颤抖,低着头继续大力刻着那块简陋的墓碑,以此来掩饰身体的抖动。
坟坑挖好了,几人喊着号子将王大夫的棺材放入坑中,开始往坑中填土。
柳月初加快了手下的速度,在即将填完土的时候,柳月初的墓碑也终于刻好了,歪歪扭扭的六个大字,刻的极深。
“这字歪歪扭扭的,不太好看啊。”
站在立好碑的坟前,学徒甲摸着下巴评价道。
“你大字不识一个,你还评价上了,说不定这字本来就是这样写的呢?”
学徒乙反驳他,在他看来,识字写字是极为高贵的事情,读书之人是需要尊敬的,更别说柳月初这么小小的年纪了,因此他忍不住站出来维护柳月初。
“我虽然不识字,但我分得清横竖啊,你看街上那些招牌上写的字是不是一个个排列的横平竖直的?”
学徒甲据理力争道。
学徒乙一时无言,这木板上的字确实扭扭歪歪,不甚美观,他顿时语塞,嘴唇几度张合,却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有些悻悻的闭嘴了。
学徒甲见自己驳倒了他,不禁有些得意。
这时刘二根站出来拉偏架,解释道∶
“在纸上写字和在木头上刻字的区别可大了,几位都是经常和木头打交道的,应该知道拿把匕首想要在木头上刻一道这么深的直线都不容易,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笔画,更别说刻字了,我侄子才多大,他能有几两力气……刻成这个样子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拍着柳月初的肩膀,空穴来风的炫耀道:
“其实我这侄子的字写得可好了!文章也做的好,就连桐花观的孙道长都说他将来肯定有出息,能做大官呢!”
他骄傲说道,满脸的与有荣焉,将孙道长的话添油加醋了一番说与几人听,以此证明他话语的可信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