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她注视着他。
明明他们都对拆迁事故的死者有着直接或者间接的关系, 但他们似乎都不认为自己有罪,或者说,总觉得自己能够置身事外。
酒驾丶拆迁事故的直接导致人(房地産商拍板决定的强拆)丶受益人(周先生, 从头到尾的隐身), 以及帮忙压制死亡,宣判无罪的市长和市长儿子法官。
他们似乎都不认为自己有罪。
甚至于在周先生最开始的死亡的时候,他们似乎都没想过后续的灾难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如此平静, 如此从容。
而且, 周先生明明也是産业园的既得利益者之一。
如果有罪的话,他也应该有罪才对。
那么这张纸条就不应该是他放的。
会是谁呢?
陆怡晴更好奇了。
是私人医生吗?
可是他应该也不会内涵自己的老板吧?
还是说,那张纸条一开始的内容不是这个,而是别的东西呢?
女歌手第一个崩溃了:“我没有错!他这种人渣!早就该死了!之前还有两个女网红闹堕胎闹到我这里来了!差点就成为了我本人的黑料!这种人!死有馀辜!”
她站起来, 声音第一次尖锐了起来。
“还有那个房地産商!他害死了一个无辜的女人!这是他应得的报应!报应!!!”
据说人在害怕或者自我辩解的时候, 会提高自己的音调。
陆怡晴点了点头:“好的, 我明白了。”
她的语气柔和而又平静。
这话让那个女歌手随之一愣, 她怔怔地看着她。
似乎有些不明白。
毕竟她都已经指出背后藏匿着的肮脏真相,下一步就应该变成正义使者, 或者指责她, 惋惜她, 审判她的罪行。
但陆怡晴没有。
她只是在看着她。
“我大概能明白,那个周先生为什么会被这么多人称之为好人了。”
陆怡晴在这一刻恍然。
他不是因为慈善做得多而被称之为“好人”的, 因为通过慈善合理避税的富商太多了。
他是通过举行各种各样的封闭式活动, 在这个活动里, 利用各个巧妙的手法杀死人们讨厌的人, 所以才被称之为“好人”的。
而且, 杀死那些人,对于他自己也有好处。
毕竟, 有钱小开的爸爸也和他达成了什么协议让这个儿子消失,房地産商的存在只会在后续的合作中继续损伤他的名誉,而船长的死亡能够更好地保存自己的秘密。
大约他从之前的登山会就这么做了,所以幸存下来的人们才会称他为“大善人”
这么一想,他真的很好啊。
陆怡晴若有所思,虽然她从来都不曾真切地恨过什么人,也从来都没有冒出想要杀死别人的这个念头。
所以大约是会被这种聚会排除在外的。
“至于我被带上上船的原因——”陆怡晴若有所思地想,“大概就是他需要一个真正无关的丶合理存在的观衆。”
一个彻头彻尾都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一个完美的证人。
上一次登山会已经让警方留下了怀疑,只不过苦于一直没有证据,无法真正地插手。
毕竟幸存者都是在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拉动着城市的经济,提供着就业的岗位。
他们不能毫无证据地就给人扣帽子。
新闻媒体和社会舆论都会把他们推上风口浪尖。
因为有了前车之鉴,所以他才会有这个假死的计划。
从一开始就死亡的话,就能彻底地排除掉嫌疑。
“哈!你猜得很对!但是他们是死有馀辜,不是吗?”市长儿子的语气尖锐,“你瞧,他们几个狼狈为奸,把无辜的人的死当做不值一提的饭后谈资,他们不该死吗?”
下一秒,他话锋一转,语气又开始变得柔和。
“所以说,我们是统一战线的,我们完全可以把他们的死亡当做是意外事故,海警和搜救队来的时候,我们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样?”
他的态度变化得很快。
陆怡晴突然想起了上学时期学过的一篇课文。
人对着一条狗尚且能变化出六种态度,更别说人对着人了。
真有趣。
“怎么样?厨师先生?”市长儿子有些不安地看着他,“我一开始以为你是彻头彻尾的周先生的人,所以我才会在之前的几次猜疑之中针对你,但现在,我们完全可以冰释前嫌。”
他故作友好地向他伸出了右手。
陆怡晴看着他垂在身侧丶似乎毫无动静丶但手背却因为用力而绷起青筋丶握着尖刀的左手。
弯了一下唇。
怪不得厨师先生之前用那样拙劣的借口跳海清洗,大家都毫无异议地相信了他。
他们都以为他是周先生的人,而周先生是举行了这场杀人活动的人,他们不在猎杀范围之内。
所以,厨师的这种荒诞借口也能被他们轻易地理解并相信。
然而,厨师只是沉默了半晌,他看向他:“你还记得,房地産商的太太酒驾撞死了那个人之后,你说了什么吗?”
市长儿子的表情凝固了一瞬。
“你说——”
他盯着他的眼睛,逐字逐句。
“你宣布,她无罪。”
那张轻飘飘的判决书,判决的只有人道主义的赔偿。
于是他就开始困惑了。
怎么会这样呢?
那孩子明明什么罪都没有,老实巴交,一直是个好孩子。
他今年刚谈了女朋友,找了新工作,他俩在港口城市租了个房子,本来还打算去买一辆合适的车。
他作为房地産商的住家厨师,平时都没有机会和这孩子见面吃饭,只能通过电话联系。
他最后一次给他打电话的时候,还说结婚的时候,要请舅舅过来喝喜酒,让他务必请个假。
他的亲妹妹,他的妈妈,在很早的时候车祸去世了,于是他一心一意地把这孩子视如己出。
孩子跟他打电话宣布要结婚的那个晚上,他连红包和假条都已经准备好了。
他满心欢喜,觉得自己总算没有辜负妹妹临死前的哀求。
看啊,哥小时候总欺负你,抢你零食,揪你小辫,现在啊,总算是干了件人事。
所以……
所以……
好端端的两个好孩子,怎么就能这么没了呢?
他第一次跑到房地産商面前大吵大闹,闹得很不好看。
房地産商不欲让他闹大,他补偿了他双倍的赔偿金,然后把他介绍给了周先生。
毕竟周先生也是産业园的拥有者,有他盯着,他就一定不会闹起来。
他仍旧百思不得其解。
对于房地産商来说,他看上去很缺钱吗?
他作为一个私厨,年薪那么高,他还会缺这点钱吗?
为什么他总觉得用钱就可以抹平他的愤怒,抹平他的悲痛,抹平这两个孩子的存在呢?
他想。
抹不平的。
血债需要血偿。
于是他和这个船上的小海员达成了共识。
他们两个互相合作。
那天晚上,他告诫他不要吃下放了安眠药的晚餐,周先生其实只杀了船长一人。
剩下的人,都是他杀的。
他们都目睹了周先生犯下的罪行,缄口不言。
那个小女孩身上的手——
……不止一双。
周先生默许了他们的行径。
条件是需要保密。
船长打破了这个游戏规则,他不想要游戏奖励,他更想要额外的贪婪。
于是他被出局了。
成人的世界规矩很多,脏水横流。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这小丫头才脾气古怪,神经质,怪里怪气,不讨大人们的喜欢。
在她之前,还有许多这样的孩子。
不被父母爱着,不被大人们疼着,可这不是她的错。
这不是他们的错。
他在某一刻想到了自家的孩子。
孩子们没有错。
“所以,我们永远都不可能是一夥儿的。”
他盯着市长儿子的眼睛,将话一字一句地说给他听。
他弯下腰,捡起藏在沙发底下的那把消防斧,然后看向了市长儿子。
市长儿子的表情扭曲了一下,旋即,他很快地就笑了笑,他收回那只伸在空中的右手,飞快地掏出口袋里的东西。
那是一把信号枪。
铁质。
他在船长室拿到了这玩意儿之后就一直都没有开枪求救,陆怡晴还以为是信号枪不好用了。
但现在看来,大约是他把它当做了备用武器。
“你可以试试。”他面色扭曲地拿枪对准了他,“信号枪的膛压也很高,不如来猜猜,你是会被白磷烧死,还是被射死?”
“你敢!”小助理终于反应过来,她冲过来,“你敢开枪,我就丶我就……”
市长儿子冷笑了一声:“别什么你敢不敢的了,现在,把你的那个同夥喊出来,快一点。不然我就开枪,大家一起死?你要不猜一猜,白磷燃烧时的高温能不能把这里给点了?”
这艘游艇上有很多实木家具和布艺装饰,包括底下这个环形沙发。
厨师阴沉沉地看着他,最后,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在场的另外四个女孩子。
沉默半晌,他深吸了一口气,扬声道:“……出来吧。”
一阵死寂。
没有人回应他的呼唤。
市长儿子等了一分钟,开始不耐烦,他干脆利落地揪住了还在旁边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姑娘,将信号枪抵在了她的太阳穴上。
“不如就先从她开始?”他冷笑着看向他们。
又沉寂了半晌,终于,走道里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
一个看起来就平平无奇的年轻人穿着满是黑红血渍的衣服慢慢地从阴影里走出来。
他的手里握着另一把斧子。
就是这样的一个平凡之人,混在人群里不显眼,就算变成尸体也不会有人多看一眼。
他安静地站在光影之间,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高很大。
“……放开那个孩子。”
“你先把他捆起来,除了这位陆小姐。”市长儿子用下巴点了点他们,“我记得这游艇上有绳子。”
年轻的船员沉默半晌,市长儿子立刻将枪管压进了小姑娘的皮肤里,她大约是被弄疼了,发出小猫一样的叫声。
于是船员安静地折返回去,拿了绳子返回客厅。
“别耍花样,捆结实点。”市长儿子说,“不然你知道后果。”
船员沉默了半晌,给他们一个一个地系上手铐结,末了,市长儿子看向陆怡晴。
“到你了,陆小姐,现在,请你把他捆上。”
陆怡晴犹豫了半晌,问:“一定要是手铐结吗?我可以系‘小鸡缚’,‘猪蹄扣’,‘双柱绑’我也会。”
她还可以附送一个草花结或者蜻蜓结。
市长儿子语气很不耐烦:“别耍花样,就那样简单地捆住就行了!”
……好吧。
真不给人发挥的空间,陆怡晴快速地捆好了海员,回过头问他。
“接下来呢?”
“……”
其他人都用一种看蠢货的眼神看着她。
而陆怡晴很无所谓。
市长儿子冷笑了一声,他扔下了小女孩,大步走过来,钳制住她的两个手腕,把她也绑住了。
绑完她后,又把小姑娘也捆住了。
最后,他检查了一下他们的绳结,满意地直起身。
“好了,现在,我们该说再见了。”
小助理叫道:“你不守信用!你明明……”
说到这里,她一时语塞。
“信用?守什么信用?”市长儿子冷笑了起来,“怪就怪你们都是一群大圣母,连别人的孩子都要管。”
说到后半句时,他的语气变得恶狠狠的。
“你们活该!谁让你们要多管闲事,去管别人的孩子的!”
陆怡晴看着他,总觉得他的眼睛里有一点光闪过。
但很快就消失了。
那也许只是她的错觉罢了。
“再见了。”
他说到最后,扯了扯嘴角,扣动了扳机。
白.磷.弹飞快地顺着那条走道飞过,然而爆出一声剧烈的白光。
陆怡晴在那之前就闭上了眼,毕竟这玩意儿离得近了有致盲的功效。
等到他们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市长儿子已经不见了。
陆怡晴猜测他可能是去捣鼓救生艇了。
周围的一切都很快就熊熊燃烧了起来。
浓烟滚滚,游艇上的警报开始尖锐地响了起来,与此同时,消防报警系统开始洒水。
但那似乎没什么用,火势已经越来越猛。
小助理开始大哭:“姐,我对不起你,姐,明明你和他分手就好了,我还把你拉进了这个计划。”
“别胡说八道!”女歌手说,“那个死人渣之前差点害我身败名裂,这种垃圾,怎么死都不为过!”
厨师和船员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陆怡晴看向他,有些好奇:“你不说遗言吗?”
“……没什么可说的。”厨师看了一眼眼前的小姑娘,“我只是在想,我现在都这么老了,不知道我妹妹能不能认出我来。”
“一定可以的!”船员突然插了话,他的语气坚定,“她会变成星星,一定可以认出你来的!”
他也有个妹妹。
他和她一起读画本的时候,总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哥哥,他们都说天上的星星是死掉的人变的,可是天上有那么多星星,怎么才能找得到是哪一颗啊?”
于是他说:“别人我不管,你我可知道,最胖的那一颗就是你!”
“笨蛋哥哥!我才九十斤,一点都不胖呢!”
后来他在一条阴暗小巷里找到了衣服被撕烂,浑身上下都伤痕累累的小丫头。
听警察说,那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子,因为年纪太大,甚至没来得及接受审判就老死了。
年纪大了,脑溢血发作,因为发作得太快,死得时候甚至没受什么痛苦。
他把小丫头抱着送往火葬太的时候,才惊觉他的妹妹,好像并没有他想得那么胖。
她多轻啊。
装在小盒子里的时候,就更轻了。
走出殡仪馆的时候,正逢天黑。
他看着满天的星星,找不到她。
“……对不起啊,哥是笨蛋,你这么聪明,一定能找到我的吧。”
他想。
她一定能找到他的吧。
陆怡晴安静地听完了这个故事,看了一眼外面的夜空,遗憾地表示。
“今晚没有星星呢。”
“……”
船员沉默了。
“不过——”
陆怡晴想了想。
“也许,你可以换个有星星的夜晚,慢慢找。”
她吐出了藏在舌头底下的那一小截刀片。
啧,存货都被那个人贩子掏空了,幸亏还有后备军。
她在所有人震撼的目光中割断了手上的绳子,然后站起来,解开了他们。
“别让星星失望啊。”
她突然这样说。
她的话音刚落,船员就狂奔了出去,他握住了那把消防斧。
市长儿子还在操作救生艇,他没有料到这个变故,看到海员,他还来不及惊愕,就已经被他砍倒在地。
鲜血飞溅了出来。
市长儿子很快就倒在了血泊里。
他错愕地瞪大了眼睛,他的肺腔抽缩着,每次呼吸,都有血沫上涌。
他已经必死无疑。
船员这才扔下斧头,他开始操作救生艇,同时指挥着其他人上去。
陆怡晴是最后一个出来的。
她来到了市长儿子的身边,蹲下去,看着他,他还没死透,看上去如此痛苦。
“为什么?”
陆怡晴问。
她还是很好奇。
“……那是她傻!她活该!”市长儿子已经快要说不出话来了,但他还是恶狠狠地骂道。
“谁让她生不出孩子,还要去抢别人的孩子!”
他是市长为了有个孩子,和外面的女人生下来的。
他的妈妈在生産后出现了各种高危并发症,因为费用高昂,老市长放弃了抢救。
同时,他也打消了离婚的念头,把这个孩子带回了家。
市长夫人生出来的那个试管婴儿,最后还是夭折了。
他的存在,正好能弥补老市长的丧子之痛。
可市长夫人一直都不喜欢他。
他小的时候,她还虐待过他。
虽然随着他的长大,她已经有所改变。
但,他还是恨她。
恨他们。
如果不是他们,他的妈妈不会死,他也不必出生。
于是他策划了这个计划。
一开始,是周先生邀请他们上游艇,因为不止他想要杀房地産商,他们也想。
因为这对蠢货夫妻,迟早会把大家都拉下水。
于是他们一家都欣然接受。
而他作为被邀请的其中一员,借着周先生的计划,顺延了自己的计划。
他先是偷偷地在那个匿名论坛上传了之前拿到的照片,虽然向狗仔买了下来,但他并没有销毁。
而是选择在这个时候,先将嫌疑拉到他们的头上。
等所有的人都在怀疑他的父母的时候,他再假惺惺地跳出来,让父亲装病,洗脱嫌疑。
殊不知,他早已偷偷调换了药瓶。
令他意外的是母亲,她真的自责地以为是自己害死了丈夫,甚至选择了自杀。
正好。
他看着她的尸体,冷漠地想,省得他动手了。
至于从眼眶里流出来的眼泪——
可能是自己演技太好了,这样也好,正好能骗过其他人。
“可是我看过别人假哭,假哭不是你这样子的啊。”陆怡晴好奇地摸了摸他的眼角,摸到一点潮湿。
假哭是需要酝酿的,真哭才不用,每一颗眼泪都有自己的灵魂。
市长儿子不说话了,他只是艰难地呼吸着,像一条搁浅的鱼。
他仰望着漆黑的夜空,突然想起了她。
三十多年前,他似乎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被市长偷偷摸摸地带到她的身边的。
她严厉,刻板,严肃。
她一直都不喜欢他,总觉得是他的到来害死了她的孩子。
虽然这一直都没有科学依据。
他被她打得直到六岁才敢开口说话,而在那之前,老市长对他的受苦一直都视若无睹。
他只是不耐烦地和妻子吵架,说她能不能少打他,上了新闻不好看。
他并不关心他的死活。
直到他终于想通了,学会了讨好别人,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小心翼翼的丶怯生生的:
“妈妈。”
他那个时候毕竟还是年纪太小了,不懂如何真正的讨好。
可——
她却突然愣住了。
从那天开始,她就没再打他了。
而且似乎,真的开始像一个妈妈一样照顾他。
真是个愚蠢的女人,就好像他喊了她妈妈,他就真的会把她当做妈妈一样。
这只是他的权宜之计罢了。
“……要怪就怪她……抢别人的孩子……哈,活该……”
市长儿子冷笑道。
“她活该……有这么一天……不是吗?”
陆怡晴没有表态。
她安静了半晌,突然想起了院长女儿曾经说过的话。
“大概是因为,你喊了她一声妈妈,你就是她一辈子的责任了。”
市长儿子没有再说话,他似乎是说不出话来了。
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已经变得断断续续,他的瞳孔开始扩散,嘴角边的血沫也更多了。
船员在她的身后大声呼喊,但陆怡晴却恍若未觉。
她指了指头顶一片漆黑的夜空,语气柔和。
“她就躲在云层后面,去找她道个歉吧。”
毕竟,妈妈总是会原谅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