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瑾瑜活了三十三年,一向克己复礼,含蓄内敛,他以为自己会一直演下去,但不想世间出了个裴靖,硬是撕碎了他炉火纯青的伪装,使他尝遍最原始的喜怒哀乐,发遍最声嘶力竭的疯。
他目眦欲裂地咆哮着,而他谴责的对象却一直挂着一脸冷漠麻木的表情,有闲情整理手衣,却没闲心抬头看他一眼,任凭他肆意发泄情绪,对他的失态既不惊讶也不关心,这不禁使他感到无助和悲哀。
此二人不睦,于各个层面而言都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传信的侍女不幸撞见这件可怕的事,吓得头几乎要埋到地里去,说话的声音低若蚊蝇嗡鸣,“主君,相公,冬晚娘子请裴相移步寒色堂。”
裴靖松了口气,被吵得生疼的脑袋和耳朵总算得到了解救,立马毫不犹豫地扔下盛瑾瑜,随侍女离去。
盛瑾瑜一把拽住裴靖的衣袖,一脸“你敢走一个试试”的表情,眼神暗示裴靖留下。
裴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用力夺回衣袖,快步跟上侍女。
盛瑾瑜登时愣在原地,他只是想裴靖费心哄他一下而已,哪怕只有一句,他也会立马原谅这人方才那番胡言乱语,谁知裴靖居然如此吝于开口,一个字都懒得同他说,说走便当真扔下他理直气壮地走了,世间哪有这样的人,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越想越气,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身上散发出来的怨气足以养活一群食怨而生的妖怪,眼看着裴靖头也不回,越走越远,他无比愤恨地踹碎一块小山石,沉着脸咬着牙跟了上去。
侍女被响声吓了一跳,回头看了一眼,见盛瑾瑜跟在后面,赶忙出声制止,“冬晚娘子特地叮嘱过,不让主君跟随。”
盛瑾瑜神色阴翳地瞪着侍女,“这是我家还是她家?”
侍女吓得低下头不敢再说话,回过身去继续带路。
去往梅林的小路弯弯绕绕,其位置分明在竹林东侧,走的方向却是一会儿往西,一会儿往北,难怪不熟悉这里的人会越走越偏。
裴靖没好气地问侍女此路为何人所修,侍女尚未回话,脑后先传来一句阴恻恻的“我修的,怎么了”,她悻悻地回了句“挺好”,在心里骂这路修得跟缺心眼似的。
侍女将裴靖领至梅林,但却与梅林擦肩而过,直入林后羊肠小道。
小道拾阶而上,两侧堆满丈余高的假山,山中夹杂着耸入云霄的毛竹。
竹叶遮天蔽日,梅林中的嬉笑声渐渐远去,小道趋于静谧,气氛尤显阴森。
前方是一段极窄的路,身材瘦削的侍女也只能侧身而过,尽头拐入假山后,不知通往何处。
这路修得也太缺心眼了!
裴靖疑惑地跟上去,怀疑这条山路是盛瑾瑜在脑袋被门夹过后修出来的。
“舍弃正路不走,偏生走这猫道,是缺心眼不是?”盛瑾瑜言辞刻薄地奚落侍女,自行折返,不知去向。
侍女惊惶不安地福了下身,“请相公恕罪,婢子甚少来此,不小心……带岔了道。”
“无妨,继续往前吧。”裴靖很想知道这侍女要带她去往何处,也很想知道前面有什么,总归不可能有冬晚,那人再跳脱也绝非失礼之人,断不会在别人家里乱走,摸到这种偏僻地方来。
“你是尚书夫人的侍女吗?”她忽而问道。
侍女侧过身子,柔声答说,“回相公,婢子是汀兰夫人的侍女。”
“汀兰夫人是……”
“是主君的侧室。”
“见你如此伶俐,想必是盛尚书特地挑选出来伺候汀兰夫人的,看来汀兰夫人甚得尚书欢心。”
“主君待诸位如夫人一视同仁,不偏不倚。”
“原来如此。”裴靖点点头,略有些失望。
二人七拐八拐,终于拐进一处林间平地,四面毛竹密密矗立,环抱中央一草顶矮亭。
侍女请裴靖入亭稍坐,声称去外头寻冬晚,旋即迅速消失在裴靖面前。
裴靖乖巧地坐在亭子里,百无聊赖地弹着袖子上沾染的灰尘与碎叶。
风吹竹叶簌簌而落,响声飒飒。
不多时,亭外传来落叶被踩碎的细响。
她抬眼望去,唇角一勾,笑起来,“夫人的消息未免有些过时了。”
杜氏的手盖在隆起的小腹上,也笑着,“消息不在于时效,有用即可。”
“自知晓从前流言为夫人一手策划后,在下便对夫人心生敬佩,引夫人为知己。”裴靖请杜氏入亭就座,然对方站在离她丈远的位置不为所动,便也不作勉强,只是叹了口气,颇为感慨,“夫人有如此胆识魄力,合该入我府邸,与在下共闯一片天地,也好为即将出世的孩子搏一份前程,何必匿于男人背后,籍籍无名?”
杜氏扶着肚子,稍稍往后退了一步,“他是妾的丈夫,妾必须帮他。”
裴靖不太满意这个答案,“你将他当作丈夫,他却只将你当作可以给他生孩子的女人之一,这般薄情寡义之人,夫人何必拿他当回事?他能给你带来什么?富贵荣华吗?可你本身即是贵女。若他失去这些,或转赠他人,你又当如何自处?夫人有勇有谋,完全可以取而代之,别为了一个外人的前途脏了自己的手。”
杜氏闻言神色自若,不慌不忙地反驳,“婚姻向来是两个家族利益联合的大事,如相公这般多情之人大概不会懂得夫妻同心的道理。情义于妾等而言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相公不必费心挑拨妾等的关系。倒是相公,年轻气盛,需得多留神一些,莫被不值钱的甜言蜜语冲昏头脑,外则蜜糖,内则砒霜,相公,要当心了。”
“闻夫人言,在下醍醐灌顶,多谢指教。”裴靖很喜欢杜氏的论调与性情,起身朝杜氏一揖,然而话锋一转,接着说道,“可即便如此,夫人动手前也该问一问长辈才是。”
杜氏抿嘴一笑,“妾自是遵从家主命令,不过此番却为妾一人为之,与盛氏无干。”
“夫人方才还说夫妻同心,眼下却又为娘家在夫家杀人,未免有些言行不一。”裴靖低着头,手指擦过龙雀的锋刃,暗忖这份仇是扣在盛氏头上划算,还是扣在杜氏头上划算。
杜氏不以为然地扬起下颌,“事成之后,妾自会请罪。”
裴靖不由得哂笑,“夫人身怀有孕,想必最后一定会无罪释放。”
杜氏被拆穿也不尴尬,抬起盈盈玉手,目标明确地指向裴靖。
破风声自四面八方传来,裴靖纵身跃柱躲过第一波箭矢,龙雀卷起一簇箭杆反手甩了回去,虽无明显响动,但紧随其至的第二波箭雨明显露出一大块缺口。
杜氏面露惊讶,快速后退几步,侧身躲到一棵粗壮的竹子后面。
裴靖倒挂柱上,将箭矢甩向杜氏藏身的方向。
杜氏惊骇,扶着肚子匆忙躲去另一旁,回头看到那支箭虽深入竹身,却并未穿透,即便她不走,也伤不到她半分。
她瞟了裴靖一眼,心情复杂地收回视线。
裴靖吓跑杜氏,得以离开亭子,躲开第三波袭击后倏忽掠至其身旁,将龙雀架在白皙修长的脖颈上,“在下还是欣赏夫人的,否则夫人早已一尸两命,夫人不妨重新考虑,是否要与在下为敌。”
“请恕妾不能从命,”纵使生命受到威胁,杜氏依旧昂首挺胸,说话间,突然转身,两手握着一把匕首,对准裴靖的心口狠狠刺下去,“他们是妾的长辈和丈夫,妾别无选择!”
杜氏毕竟不会武,动作慢,力道浅,裴靖很轻易便抓住了匕首,但未放手,而任由锋刃划开丝织手衣,割破手心。
血沿着匕首滑落,滴在杜氏雪白的裘衣上,宛若雪地里盛开的红梅。
耳后又传来风声,裴靖一晃身,躲开要害,使箭矢穿进左肩。
箭尖挂着破碎的皮肉,血淋漓滴了杜氏一身。
“你为何不躲,为何不杀妾?”杜氏疑惑又惊惶地发问,握着匕首的手却未放松分毫。
“自是有用。”裴靖抬腿顶了下杜氏的手肘,将匕首打翻在地,踢进落叶堆里,“劳烦夫人领在下回去,天色已晚,在下该回家了。”
杜氏苍白着脸,听从指令转过身去,细嫩的脖颈被龙雀压出一圈红痕,好像断首一般。
待离开藏身之地,杜氏冷不丁大喊一声,“快杀了她,不必管我!”
“此乃盛邸,何人胆敢放肆!”另一道怒喝紧随其后响起,将露出林外的群矢逼了回去。
怒气冲冲的冬晚推开盛瑾瑜跑到裴靖面前,抬手便是两耳光,“作死的小兔崽子,乱跑什么!”
她从袖里翻出布包,取出一枚小剪刀,剪断箭矢头尾扔在杜氏身上,无视其颈间的龙雀,拽着裴靖便要离开。
裴靖被拽得身体一晃,龙雀立刻在杜氏颈根划出一道伤口。
杜氏吓得叫了一声,幸有裴靖相扶才不至于跌倒在地上,而她的丈夫正站在不远处目光凛冽地看着,生怕脏了手一般将手藏在身后。
“多谢二位盛情款待,大恩大德,本官择日再报。”裴靖扫了尚书夫妇一眼,冷笑一声,在冬晚的小心搀扶下离去。
盛瑾瑜将杜氏交给侍女,抬步跟上去,“我送你。”
冬晚朝他啐了一口,“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