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靖醒来时望京已入冬,纵使地龙旺盛,也掩盖不住一贯刺骨的湿冷。
她缩在厚厚的锦衾里,衾上又盖了一层狐裘和一层貂绒,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便只好坐起来,倚在床头发呆。
床边摆了个铜盆,以盛接她右手指腹中流出来的血,乌红的血珠像雨水一样滴到盆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
失血渐多,她越发无精打采,虚弱得坐不住,于是又躺下,侧面朝外闭目养神。
冬晚坐在床脚的小胡床上,吃着点心看小说,点心渣不停地掉进书册里,裴靖不许她扫到地下,她便只能将其倒在盆里,糕点的香气和着血的腥味被地笼烘热,演变成奇怪的味道。
房门“吱呀”一声响,盛瑾瑜披着一身风雪从门缝里挤进来。
那人抖净裘衣上的积雪,折起来扔到榻上,既而撩开青帐坐到床边,将手塞进被窝里暖着,一连串动作流畅自然得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裴靖无力翻他白眼,“你怎么又来了,怎么进来的,谁放进来的,递拜帖了吗?”
“我来你家还要递拜帖吗?”盛瑾瑜在裴靖脸颊上亲了一口,将其扶起来紧紧搂在怀里,像是怕这人跑了一般,得抱实了才有安全感,“小孙开门放的,你骂他吧。”
裴靖哪里舍得责怪孙荣洲,自是继续朝盛瑾瑜撒气,“小孙也是你配叫的?滚回你家去。”
盛瑾瑜也不生气,反而笑了起来,趁裴靖尚且无力反抗,捧住她的脸在嘴唇上用力亲了亲,倒是不拿冬晚当外人,任凭那人两眼放光地盯着。
双唇很快分开,冬晚见二人迟迟没有进行下一步,不禁失望地收回视线,“这就完了?没劲!”
她低下头继续看小说,无视裴靖气红的脸。
“告诉你一个坏消息,陛下今日礼聘,择七女入宫为美人和才人。”盛瑾瑜说得很大声,生怕裴靖听不清,“你瞧,你病得如此厉害,你的陛下非但不来看你,且忙着嬉戏御女,你的凉国侯更是忙着与孙大娘朝夕相处,连一封信都不写给你,你那些男人有哪个比我对你真心?”
裴靖被这人烦得没脾气,“你若实在清闲,便早些回去守着你的美妾安胎,烧香拜佛保佑她们给你生几个聪明孝顺的儿女,少在我耳边乱吠。”
“我已做了该我做的,至于剩下的,请恕在下无能为力。”盛瑾瑜眼睛一弯,唇角一挑,一副风流浪荡的模样,“伯父和父亲都没能生出听话孝顺的儿子,我何德何能敢越过他们去?继承人是他们要的,又不是我要的,是好是坏与我何干?”
“虽然令伯的病我看不了,不过安胎我还是有一手的。”冬晚竭力自荐,试图赚点私房钱。
裴靖面露疑惑,“你为何精通安胎?这辈子用得上吗?”
“美女的事你少管!”冬晚撺掇裴靖把那张保生子的药方卖给盛瑾瑜。
盛瑾瑜婉言谢绝此番好意,“家置族医四人,男女老幼俱全,不敢劳烦娘子。”
冬晚痛失一单生意,悻悻地撇了下嘴,转念想起盛瑾瑜的话,便又劝裴靖别为文御伤心,改天一起去楚后馆吃酒,那里有数不清的俊俏男子,个个貌美如花,多才多艺。
盛瑾瑜闻言不免惊诧且愤慨,“晚娘子,此乃风月之所,你怎可怂恿晏方踏足,她将拜相,此举有损官名!”
“什么官名!我看你们也没少夜宿千金台和红袖招,你其实是嫉妒吧?”冬晚不以为然,“你只是尚书,便已有一妻三妾,我家晏方可是宰相,多找几个男人怎么了,看到喜欢的就要抬回来!晏方你随便找,姐姐我出钱!”
裴靖翻了个白眼,“养不起。”
“那也不行!”盛瑾瑜气结,“以贱籍为妾岂不遭人耻笑?”
他并非说不过冬晚,只是不敢多说,他且指着冬晚在裴靖面前替他多美言几句,好将长时间不在跟前的宁宴挤下去,哪敢轻易得罪这人,只能弱弱地反驳几句不合大律和礼法纲常云云。
“我们晏方是名副其实的女宰相,礼法纲常在她面前算什么东西!”冬晚甚是不屑,若非她不喜欢男人,否则高低得从裴靖手里把盛瑾瑜要过去调教一番,省的这人大放厥词,胡扯些有的没的。
盛瑾瑜闭上了嘴,他也意识到在裴靖面前说纲常与说笑话无异,但又着实接受不了裴靖去找别的男人,当下便气急败坏地掰过裴靖的脸,要她对天发誓,这辈子绝不去楚后馆,“那些都是别人的女人,借来生子而已,生完便还回去了,如此我们可扯平了。你病怏怏的,不许去那等风流地,那些男人都不干净,再给你染上病,你且等死吧!”
管天管地,还管到我家来了。
裴靖心里嘀咕着,一声不吭地把脸扭了回去。
盛瑾瑜见她不应,以为她是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的好色之徒,见一个爱一个,不由得七窍生烟,松开手将她放回床上,恨恨地骂了声“滥情”,转身抄起裘衣摔门而去。
冬晚叉起腰,总算有个人可以证明她说过的名言真理,“我说过,嫉妒是很可怕的东西,男人只是没有嫉妒的机会,一旦有,比女人可怕多了。”
裴靖依旧默不作声。
冬晚爬过去瞧了眼,原来是睡着了,也可能是晕过去了,她摸了下脉,发现并无性命之忧,遂放在那里不管了,坐回去继续看小说。
盛瑾瑜或许当真气极,往后几日再未出现在裴靖面前。
冬晚甚是想念,难得见此美人,自然要趁对方尚且年轻多看两眼,再过几年年纪上去了,可不好看了。
裴靖白她一眼,无言以对。
时值千秋节,张赋秋跑来探望裴靖,发现其人身体已有所好转,便问她要不要进宫陪文御过千秋节。
裴靖体虚无力,行走不便,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她自众人视野中消失已近四个月,再不出现只怕要被人怀疑她是不是死了。
然不等她说话,冬晚先帮她应了,又问能不能安排和盛瑾瑜坐在一起。
裴靖一脸震惊的看向冬晚,“你嫌我命长?”
张赋秋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还是头一回见看热闹不要命的人,这种差事他可不敢应,便干干笑了两声糊弄过去,催促冬晚快给裴靖收拾。
文御乍闻裴靖陛见可谓万般惊诧,待见到人,他捧着裴靖难掩憔悴的脸,聚精会神地打量半天,最后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你究竟患何疾,竟将你折磨成这般模样,这么久都不能来陪我,也不许我去找你,到底怎么回事?”
冬晚欲言又止,因文御并未问她,她不敢自作主张回答,只能偷偷在裴靖背上写字。
隔着厚实的裘衣和层层内衬,裴靖哪知这人写了什么,便自行寻思了一个差不多的答案,“臣走路不小心,骨折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在床上躺三四个月很合理,不可能挑得出毛病。
冬晚闭了下眼,用力戳着裴靖后背,恨不得戳成蜂窝。
“原来如此,难怪要这么久……”文御若有所思,满脸关切,“现在可好些了?”
裴靖脸不红心不跳地继续胡诌,“仍有些无力支撑,亦不可长时间走动,还请陛下恕臣失礼。”
文御了然点头,俄而扯起嗓子喊了张赋秋的全名。
张赋秋自殿外一路小跑进来,站得离文御足有一丈远,嬉皮笑脸地问有何吩咐。
文御将他招到跟前,让裴靖再说一遍自己得了什么病。
裴靖终于意识到大事不妙,低下头讪讪地说了句“骨折”。
文御一把揪住张赋秋的耳朵,“到底是伤风还是骨折?”
“是……奴……也不知道啊……”张赋秋战战兢兢,冷汗直流。
“胆大欺君!”文御气得要命,用力戳了下裴靖的脑门,“两手空空还想蹭饭吃,想得美!”
他甩开张赋秋,教二人留在这儿认真反思,哪儿都不许去,且等他回来再仔细审问。
文御一走,裴靖立马瞪张赋秋,“提前说一声会死吗?”
张赋秋站在窗边,望着远去的坐辇与人群,惆怅嗟叹,“细数你我相识,迄今已近十载,共事亦已七八个年头,可谁能想到,你我之间竟没有丝毫默契!”
“所以提前告诉我一声会死吗?”
“奴这不是忘了吗!你又编的什么破理由!”
裴靖也不知这人怎好意思怪她,“谁家伤风三四个月不愈?”
“谁家骨折需要请药舍来治?”张赋秋反对裴靖指指点点,“奴未禀报陛下盛尚书天天往你家跑你且偷着笑吧!”
裴靖给这人气笑了,“你信不信我禀报陛下说你包庇盛瑾瑜?”
“你可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罢了,虽然你没什么良心,可奴是有良心的,这便再提醒你一桩事……”张赋秋说着,四下觑视一圈,鬼鬼祟祟地掩住口,俯在裴靖耳边小声说道,“上相将陨,位在东南,往后几日你可得小心着些。”
裴靖仔细一琢磨,不太懂,但又好像明白了什么,“当真?”
张赋秋立马举手发誓,“奴拿司天署令的项上人头担保!”
裴靖张了张口,点头道了声谢,垂下视线,思绪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