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昙璿往事（2）
雍羽是跺着脚冲进内室的。?微`[#趣&?%小·说* =|最μ¨新¨+章^?\节±?更\°<新?|￡快§?{
悲愤得，像受了天大委屈，偏又死咬着齿关绷着脸，通红的双眼倔强满溢。
定睛瞧见她的“两句半”，雍羽短暂抽离了情绪。
“殿下早上又流鼻血了？”她匆促走近，又看向周筠，“怎么回事？要不要紧？他可还好？”
元无黎仍静坐于卧榻，怔然前望。眼眸似瑶翻碧潋，倒映着她放大的容颜。
明亮的日光穿过小轩窗，斜落在雍羽脸上，身上。这样的光线照进来，将她原本便挺翘的鼻子勾勒得更加精致，阴影或深或浅，柔和弥散。
“你呢？阿羽……”元无黎眉头轻皱，眼神却是格外温柔的，“你……可还好？”
雍羽表情僵了僵，眼皮微挑，仿佛在说——瞧我都气成这样了，像是“还好”？
“你昨夜不在府中啊。”周筠开口。
“去跟邻郡多方榷谈，无非是漕运、流民、剿匪那档子事，”她比方才冷静了些许。
自打做了名义上的“昙璿王妃”，雍羽俨然成为了元无黎应对外界的一把刀，是王府名义上的掌权者。哪怕不锋利，也得给人以锋利的感觉。
鉴于王府处境，他们每行一步都是踏在风口浪尖，没有分毫容错。空头郡王，明面上无兵无权，充其量算个“门面”，若想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既扮好骄奢暴虐之表象，又得以不露声色地整治政务，尤其需要圆滑世故。
“那些狗官的嘴脸，一个比一个丑陋。提及利益就如蚊蝇见血，”雍羽越说越气，越气越发抖，“欺负人欺负到头上了！”她想解释清楚来龙去脉，一开口，却不受控地带了哭腔，眼泪也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跟人吵起来啦？”周筠问。
“是他们先出言不逊！”
“那怎么是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周筠又问。
雍羽怒目圆瞪，想说什么，鼻头一酸，泪水再次失控。
明明不想哭的，明明胸腔中积攒到顶峰的，是愤怒啊。可是思绪好像不听使唤，陷在漩涡里就出不来。,q?i~s`h-e+n′p,a￠c!k^.-c¨o.m?雍羽不禁感到一阵挫败。
她拿袖子擦去眼泪，吸了吸鼻子，冷脸道，“他们合起伙下绊子，摆明了不想我们好过，又出言讥讽。哦，那几位州刺史，不乏有殿下故识呢，当年有多谄媚东宫，翻脸便翻得有多快，”
“我倒不曾当场翻脸，纵使怒极也记着身份，还是顾全了大局的，就是回来的路上越想越气……”
“一帮落井下石的，欺人太甚！我们殿下做太子时他们哪个没受过恩惠？如今殿下落魄了，个个争先恐后划清界限也就罢了，还趁机倒戈变节，净干些下作勾当！”
说着，她又开始呼吸急促，气得发抖。
“人不大点儿，脾气还不小，”周筠抱臂，摇头干笑，“你说你跟他们计较个什么劲，生这么大气，气坏身体，多不值当，”
说着说着，周筠一歪嘴，又欠欠儿地补道：
“——狗咬了你几口你都得反咬回去。”
雍羽用力揉眼睛，不停揉眼睛。
“不咬回去我心里不舒坦呐！”她双唇颤抖，眼里又开始蓄泪，喉头急遽肿胀。
“要是他们咬的是我，我肯定就憋屈着忍气吞声了，可他们居然‘咬’殿下啊！我们殿下做错了什么，凭什么遭受那些？这我能忍？”
周遭空气凝作粟粥。周筠耸肩，差点没憋住笑。
雍羽后知后觉，破音急道——
“说谁反咬狗呢？！”
“好啦，消消火，”周筠说，“堂堂一郡王妃，就为这点子破事急火攻心？旁人如何菲薄又能奈我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管坚守好本心。天没塌呢，又不会死。”
片刻沉默，雍羽停止了抽噎。
似是突然想到，如此由情绪左右理智，并不能为王府带来任何好处。实属心性稚嫩。
多想像娘一样心志坚毅、不为外界所动，偏偏自己总是意气用事，喜怒极易形于色。
她如今的肩上，承担着多少责任，又怎么能允许自己心浮气躁，暴露出一丝软弱呢？
“我还不够强大，”雍羽抹干眼泪。
“我会更强大的。”面上没有任何表情。,w′b/s·z,.￠o*r/g_
她深深吐息，故作寻常一样，转向门畔立着的财宝，平淡地说，方才着急，忘记告诉你了，我和白银回来时给你捎带了酒，你找她拿。
“……阿羽。”
轻轻柔一声呼唤，引着雍羽扭头，怔然向卧榻望去。
元无黎微向前倾身，碧眸投过来的目光，如初春湖水般柔波温缓，澄净透亮。
“为了适应‘成规’，让自己看上去‘不孚众望’，从而不停修剪自己的枝桠，便连同一身风骨也削去了，”他凝着她，嗓音清润如珠落玉盘，“不断削足适履，反复按抑痛苦，最后发现自己被修剪得，只剩下光秃秃一具枯骨……”
“阿羽，有些枷锁，我们不必套上。生而为人，喜、怒、哀、惧，都再寻常不过。无须苛求自己势必达到何等境界，”元无黎说，“参天乔木，是不需要像花圃盆景，被修剪成合度的轮廓的——你自茁壮。”
他笑意和煦，顿了顿，继续道：“想做的事，可以慢慢来，一步一步。只是我想你能明白，这条路上，你从不是孤身一人。我们大家，都是与你并辔同行的。”
雍羽抬眸，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唇角绽开一抹笑。
“嗯！”她用力地点头。
……
“开解人的时候，你倒通透，”雍羽走后，此间只余他们两人，周筠对元无黎道，“怎一遇自己的事，便无法消解，郁结于心？”
元无黎平静如水，注视着敞开的屋门，那里一片日光灿然。
被她淡海棠红色裙裾拂掠过的地方，好似仍有浅香萦绕。
“没有什么可郁结的。”元无黎声音很轻。
“没有吗？”周筠目光犀利。
元无黎没有说话。
那天午后他开始低烧。周筠本欲即刻启程离开昙璿，为此又多停留了几个时辰。
咽下不知多少黑咕隆咚的苦涩汤药，是元无黎每一日的日常。有些好笑的是，这么个大男人，外表瞧上去沉稳练达，却原也发怵于唇齿间漫渗的苦与辛。
“端着碗不喝作甚，”周筠不解，“药汤惹你了？光盯着它瞧……”
元无黎并不接话，直到那抹海棠红色再度闯回余光之内。
他倾斜碗沿，微抿一口，“……太苦，”眉蹙得紧，手又往下一放，“喝不下去。”
“你们王，平日也如此矫情？”周筠问财宝，后者挠挠脖颈，没言语。
“真的苦，”元无黎强打起精神，望着走近的雍羽，温声道：“阿羽，先前你做的蜜饯，还有吗？”
雍羽摇头，“现在不是梅子成熟的时令，周大哥上次也说，蜜饯有时影响药效，我就没再做，”
一簇微不可察的落寞扫过元无黎眼眸，隐隐约约。
“但是——”雍羽将背在身后的手往前一伸，眉眼弯弯，语气轻快，“我这次出门，给殿下带了林檎，又沙又甜，”她晃了晃手中果子，“周大哥不是说过，每日食二三个林檎，也算作食疗法？”
少女的笑意明快动人，灿若朝阳。
“殿下先喝药，过会儿再吃果子，嘴里就不会一直那么苦了吧？”她说。
“……好。”碧眸沉静，似有微光闪烁。
元无黎碗沿抵唇，仰起下巴，咕咚咕咚将药全都灌了下去。
“属下去将林檎切成小块，方便王食用。”财宝要去寻小刀。
“哪用那么麻烦，嘿，”雍羽双手施力，气沉丹田，咬牙一掰，独闻“咔嚓”一声脆响，果子当中裂成两半。她再鼓劲儿一掰，便成了四块。
林檎递到手边了，元无黎却不接。
他病恹恹垂眸道，身上酸痛无力，抬不起手，也拿不住，还是先搁在一旁罢。
额前倏然覆上了她的手背。
“是有点烫，”雍羽坐在他身边，果子也送至他唇畔，“那，还有力气嚼吧？”
元无黎噙着笑，就着她的手，探头含咬果子，一口一口细嚼慢咽。齿间弥漫的甘甜，沁润心扉。
周筠看不下去了：“元彦肃你不要脸，你动不了的是腿又不是手。”
……
众人都以为，元无黎这次发热不过是寻常症候。周筠嘱咐了雍羽一些事项，便启程了。傍晚时元无黎还瞧不出有何异样。
结果到了半夜，他突然高热不退。这病来得急遽，来势汹汹，起初他还能轻声回应众人，后来便彻底失了意识。
他紧闭着眼，痛得蜷缩。原来那么高大的身躯，弓起脊背，竟也会显得如此单薄。
雍羽守在榻前，焦急已快沸满得冒出来了。
元无黎浑身都烫得令人心颤，喘息声也是痛苦的。谁喂他喝药都喂不下去，他一直紧咬着牙关不松，药汤顺着唇角流淌，一路蜿蜒打湿枕与领口。从医馆请来的大夫束手无策，摇头说，能否熬到退烧，就看他造化了。
雍羽记得周筠的话，“端盆温水来，一定是温水，浸透帕巾给他擦身。”
财宝手忙脚乱地遵从吩咐，不停擦拭着元无黎的双臂、脖颈、胸膛，水凉了白银就再去烧热水勾兑，一趟一趟。也不知这样有没有用。
雍羽本来是和财宝轮流为他擦身的。
在某一刻，她动作微顿，脑中掠过一丝困惑。
已不知是第多少个这样的长夜，倦意早已浸透骨髓，却仍要绷紧意识，继续那无休止的陪护照料。
雍羽蹙眉，心底浮起异样的感觉。
忽然，元无黎在昏迷中微拧了眉心，唇缝挤出几个音节，沙哑破碎。
“是楼然语吗？”雍羽疲惫地扭头，向白银投去求助的目光，“殿下说什么？”
白银喉头微哽，默了一瞬，“他，在唤阿娘。”
雍羽怔了怔，又听到元无黎痛苦的喃语，断断续续。
“王说……他冷，好冷，”白银译着他的梦呓，“他说，骨头好疼，要被熬化了……”
心头涌起比方才更异样、更汹涌的浪潮，来回冲击着雍羽心神。
她恍惚意识到，最开始那股异样，那种陌生又强烈的感觉，名为——厌烦。
她久久面对病痛缠身的殿下，竟也会产生……厌烦么？
这个念头就像钉耙挥落，在她心底剜开血淋淋的沟壑。她无比愧怍。
后半夜，元无黎身上没那么烫了。但他好像还是很难受，不停打着冷战，不时因疼痛而痉挛，连昏睡也安宁不了片刻。
雍羽眼眶热胀，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沥干血液。疼得干涩，疼得发紧。
她迟疑了一瞬，再也顾不得任何，终是坐卧于他身后，伸手将他揽入怀中。
就如从前无数次那样，怀抱着瑟缩着的他，轻柔拍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