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绿水,是流动的青山
【三】
娘,我又梦到你了。)?微)趣:·小¢说}1t {?首÷发¨-
这个梦太真了,我摊开手看我掌心,都好像能看清每一道纹路。
天是蓝的,风是暖的,阳光是明耀的。睁眼是东宫,我躺在殿下给我绑在两棵树间的小吊床上,后脑枕着双臂,晃悠啊晃悠。白银的笑脸在我眼前放大,手比划着,示意我下来吃她洗净的樱桃。
熟悉得就好像,六岁的我不过是从寻常午休中苏醒。
还能伸个懒腰,然后拍拍胸脯说好险,还好那些血淋淋、黑魆魆的事不过是做梦而已。
可我的心突然就像被卷入铡刀下无情碎裂。
突然就疼得想死。
樱桃小小的,红红黄黄的,放进嘴里就从牙根酸到腮帮子,酸到血液流经的每一寸角落。我吐出樱桃核,唇角向两端咧开。
我在笑,可我也在哭。
我不知自己为何泪如滂霈大雨。
只恍惚觉出,原来梦里的眼泪可以这么烫,痛也可以这么真。
我哭着奔向熟悉的院落,跌跌撞撞,脚下发软。
暖风吹着柳絮飘扬,穿过水边清香的雪柳花,我向前望,又看到了娘。
娘和殿下对坐在石亭中,也许是与当年一样在论经。在我踏足时,你们齐齐朝我看过来。娘的面容已经模糊了啊,可我知道那就是娘。
是最爱我的,我最爱的,生我养我,为我遮风挡雨的你啊。
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
想扑上去被娘紧紧抱在怀里,想被娘亲吻,被娘抱在怀里拍抚。
我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我扑到久违的娘的怀抱,好像我仍是那个受尽呵护的六岁稚子。我哭啊哭,空气已经稀薄了,我的意识也稀薄了。
娘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那么温柔,那么好听。
“窈窈宝,怎么啦……哦哟,谁欺负我们窈窈了?”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妄,我分明知道。
可我还是忍不住抓住娘的上臂,费尽力气从娘肩头抬起眼,努力想要正对着娘的面容。,q?i~s`h-e+n′p,a¢c!k^.-c¨o.m?
始终无法聚焦清晰。
梦里的我真可笑呢,因为我居然还想对娘和殿下说,要提防元隽行啊,要小心元隽行暗害你们啊……
娘,你说,这会不会是我的执念呢,会不会是我心底总在想,若是能提醒娘,是不是就能挽救当年局面,娘就不会那样凄惨地离去呢。
然后我就醒了。
眼尾濡湿,指尖搭在木枕,才发现泪滴早成了浅浅的水洼。
这是我十五岁时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夜晚。
来到昙璿第七年,早把昙璿王府当成了我第二个家。
好生奇怪,我明明是在自己家里啊,最熟悉的环境,最熟悉的家里。
怎还会这样呢?盯着黑漆漆的夜色,无声嘶嚎着——娘,我想回家。
我想回家。
带我回家。
娘……
窈窈想娘。
我想回家……
……
【四】
娘,我讨厌这世上九成九的男人。
我就是讨厌。
孩提时听娘说,“女人造就了男人,男人造就了女人的苦难”,我尚且不大能理解。
还心想道,会不会是娘偏激了。
或许是儿时,我只与殿下相熟,而殿下就是个很好的人罢。他耐心细心,知节守礼,谦逊勤奋,温和善良,正义勇敢,人又生得那般漂亮,气质也极佳。他教我脚踏实地,引导我也成为一个很“正”的人。
我无法不去回想殿下从前的模样。他现在越是病弱,残缺,疯癫,阴郁,越是被折磨得不成人样,我就越会反复回想起从前美好的他。很窒息,很疼痛,可每每擦拭那些旧忆就好像在望梅生津,能抑止我长久的煎熬。
我也蓦然发现,就算是他变了这么多,他留在我心中之影,也还是美好的他。不会改变。
我并没有因为殿下跌入尘泥就想要远离他。
也不会因为殿下是男人,就厌恶他排斥他。
但我确确实实,越发地,憎恶世上的男人。?*6/#~1%看=)?书aD+网=|| #}更\新-^最?·快-(?
十五岁的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又或者,我并非憎恶“男人”,我憎恶的是,在这由父权主宰的天底下,男人们仗着父权当道滥行剥削,野蛮地掠走女子生存之隙,卑鄙地用春秋笔法抹杀女子光辉,最后心安理得地躺在锦绣丝绸堆成的宝山上,啃女人骨肉,喝女人鲜血,还要骂女人不识好歹。
娘,你当初为救那被凌氏虐待的新妇,跟凌氏结了仇,那新妇至少还反杀了施暴的丈夫,最后得你保护安然无恙,可这世上,还存在有太多被男人活活虐杀的女人啊。
上个月,昙璿旁边的一个镇上,有个男人将发妻绑在干草堆里活活烧死,起因不过是那女子夜晚多点了盏油灯想要读书——男人嫌她浪费灯油,又觉得,女人肚子里有墨水是对丈夫权威的挑衅。此事最后被官府以“家务事”定夺了,那男人仅被关押了几日,毫发无伤。
去年冬天,还有个小有名气的县官,是靠着妻子娘家真金白银帮衬才发迹的,他妻子自身也是闻名的绝世才女。男人发达后演都不演,纳了几房妾室,宠妾灭妻,独占岳父全部家财,竟还贪心不足,暗中买凶,要置结发妻子于死地。可怜那才女,至死不知枕边人早起了杀心,还宽待几房妾室、为他操持家务、尽心教养子女。
看吧,男人们总说“女人勾心斗角”,殊不知他们自己才是此中好手。瞧瞧那一幅幅嘴脸——对上谄媚逢迎,对下颐指气使,平日外强中干,关键时缩进鳖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偏还要摆出道貌岸然的模样,倒打一耙,恬不知耻说什么女子善妒。
还有太多太多腌臜事,说不完道不尽的。
九成九的男人,都烂透了。
我不想偏激,我打心底追崇安稳与平和。
却是这世道,还有这世间的一个个男人,逼我偏激。
娘,我常常在想,女人遇到男人,可会有什么好事?我不是想说我遇到殿下就没好事啊,照顾他这些年是很疲累但这都不是他的错啊,殿下不属于“男人”,殿下是挚友亲朋,更是另一个我自己。
娘,其实我想谈论的不是殿下。
我真的好想问问娘,男女之情,究竟该是什么样的啊?
我肯定对殿下没有这样的感情。只是,有时难免思虑繁多。我以后会嫁人吗?会找到那九成九以外的男人吗?会成为下一份血淋淋的悲剧吗?
纯质的男人与纯质的情意,会存在吗?我不知道。
男女之情,一定是个非常可怕的东西,说不准比死亡还晦气。
娘不就被那晦气东西缠上过嘛。
我不知那晦气玩意儿姓甚名谁。不重要,谁管他啊。
听娘说,当初那玩意儿把娘全部的文集诗稿都窃走了,入赘了富贵人家,他怎么还有脸找上娘,用一包碎银作“封口”啊?他怎么敢啊?
不过要我说,娘年轻时也是犯轴:他甩给你的都是碎银,他就没把娘的尊严和情谊放在眼里,娘干啥要把身上所有钱掏出来甩回给他,说,“拿去!你那点破钱我戚令珍瞧不上!这些给你,是你手上的双倍,往后逢人别说认识我!”
娘你那时还是太年轻了,你说那么些钱你自己留着用不好吗,一文不给自己剩啊,全丢给那人渣,白瞎了啊……
我不是心疼娘的钱,我是心疼娘,我是心疼娘怀着我,身无分文独自跋涉到淇川,那一路该有多艰难困苦。
但我还是很自豪,这般心气高、有骨气的女子,是我娘。
在娘膝前做了七年多的女儿,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事。娘的教诲早如烙印般刻入了我的骨髓。
还记得四五岁那会儿,有小孩欺负我,我揉着眼睛找娘哭诉,然后听娘说——
“打回去。”
我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怔怔抬眼,娘又重复了一遍:“打回去。既然你没做错事,那谁打了你,你就打回去。”
“可是……他们比我高半个脑袋!”我显然较之更弱啊。
“真正的软弱,是从外表看不出来的,”娘替我擦干脸上泪水,理了理我衣襟,“以大欺小,恃强凌弱,恰恰反衬出他们内里的无能。不要怕,走回去,他们怎么打的你,就怎么打回去。”
后来我冲回去,给了那些坏孩子一人一拳,对着脸打的,打得为首那个流了鼻血,哭唧唧捂脸回去找爹娘了。其实他们推搡锤击的是我胳膊,不是脸。
后来那帮孩子再也没敢欺负过我。
现在想来,我很感激娘教会我“反抗”。那一件小事,决定了我此生都不会向所谓“强权”俯首认输。
今生有幸做了娘的女儿,远胜过拥有一切珍宝。
……
【五】
娘,我小时候,每晚睡觉前总缠着你给我讲故事。
印象最深的是“精卫填海”,说是炎帝有个小女儿“女娃”,在东海游玩时溺毙,然后她就变成了精卫鸟,锲而不舍地叼石头扔进茫茫大海,想要把大海填平。
年幼的我疑惑不解,“精卫为什么要填海,她是要向大海寻仇么?”
“怒涛无情,会摧毁一切触及它的生命,”娘说,“兴许,精卫也是不想再有孩子重蹈覆辙,溺毙于汪洋了罢。”
我更加疑惑了。
“可她好傻啊,大海那么宽广,她一颗一颗石头这样丢进来,要多久才能填满呢……”
娘似乎苦笑了一声。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娘说。
很多年后我才渐渐意识到,也许娘,就是一只精卫鸟。
站在惊涛骇浪上,逆着风雨雷电,仍无畏惧。
誓要为全天下女子、为所有承受压迫的人,奋力振翅衔石,试图填平那汪洋大海。
有一年我们去城郊踏青,我指着远山,对娘说道:“娘就是一座青山,巍峨挺拔。”
我说我也好想像娘一样,心性强大起来。
“可是,窈窈可能做不了巍峨的山,”我有几斤几两,我自己再清楚不过了。
我不如娘有天资,也不如娘勤奋。
“如果把娘比作青山,那我——就像这小溪里的流水,只会欢快奔腾,没个正形——反正硬气不起来。对不起,窈窈会不会让娘失望啊……”
娘听了我的傻话,却是爽朗地哈哈大笑。
笑罢,她开了口,很愉快的语气。
“不是所有人都要做青山的啊。世上需要青山,也需要流水,需要花草,需要阳光……”
“何况——”娘牵着我的手,带我一步一步走到了溪水边,示意我低头望。
我看到,清澈的溪水倒映着我们头顶郁郁葱葱的树叶,乍一看,青翠欲滴,透亮澄净。
迭起的水波荡漾着碧绿,恰似柔软的峰峦起起伏伏。
听到娘说:“绿水,是流动的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