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怀寒送别了怀霜，心情十分痛快，就像一件耽搁很久的事终于处理完了的那种痛快。她步伐轻快地走回医馆，正巧撞上顾舒崖。
他被小九强行提回来后，无事可做，坐在园中石凳上，手肘搭住膝盖，眼神中透着茫然和些许无所适从。
大抵是忙惯了，突然休闲下来，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
“哟。”楚怀寒心情很好地向他打招呼，“在发呆？”
顾舒崖放空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转头看她：“……我在想一些事。”
“什么？”
“六扇门，还有之后科举的事。”
“科举。”楚怀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打算用什么理由离开崆峒？科举要持续几个月，而你还有工作。”
即便顾舒崖再自作主张，也不可能离开职位那么久。
顾舒崖道：“没事，京城传来了消息，要六扇门的所有总捕都去京城。”
原本六扇门的总捕头有自己的辖地，不会离开太久，除了隔一段时间一次汇报工作，也不经常去京城。说是平级，但这些人其实很少聚在一块，总是分散在大齐西处。
如今被叫去京城，显然六扇门会发生点什么变动了。
楚怀寒问顾舒崖：“你就是在为这个烦心？”
“你哪里看出我在烦心……没有。六扇门怎样我都无所谓，反正我只需要做好分内之事。”
真正让顾舒崖陷入沉思的，是在被小九拉回来之前，六扇门的事。
他这两天工作时神思不属，心不在焉，仿佛魂魄己被勾到天外，晃晃悠悠，脚踩不到实地。
若放在往常，少不得引起他人一番猜测与梅将离的关怀，可惜在朝廷高官横死金陵后，整个扬州官场都有些混乱，许多人为自己的性命担惊受怕，宣平帝固然不是什么暴君，但是……但是……堂堂工部尚书就这样死了，肯定是有人要掉脑袋的。
好在若要论背锅，六扇门当仁不让，毕竟这是所谓“江湖事”引发的祸端……梅将离姑母不比叶松云权势低，性命必然无恙，最多回家休息两天。虽说如此，梅将离却愁眉不展，比顾舒崖更难过。
“叶先生怎么就这样……太突然了！”她泪眼婆娑地说，“都怪我，要是我留在他身边的话……”
顾舒崖无可奈何，叶松云“死了”，朝野上下肯定有很多人会为之哀悼，真心者不知有几个，梅将离绝对会是其中之一。
梅将离幼年时与叶松云短短相处的一月就让她喜欢上了这位说话好听的先生，首到今天还对他抱有纯粹的、难能可贵的好意。并不只是因为她总是以善意揣度他人，还因为她实在是太过寂寞，所有亲人离世，没有朋友，唯一的姑母严厉不近人情。
不……不是唯一的姑母。除了梅音尘以外，梅青黛还活着。虽说此人抛弃了身份、犯下叛国之举，却似乎仍旧关心着梅将离。若不是叶松云说服了她，梅将离就要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与姑母刀剑相向……
顾舒崖没法把梅青黛，也就是李西还活着的事告诉梅将离，只能安慰了她几句。
恰好在这个时候，沈凡安带着裴昭的旨意来到六扇门，提醒梅将离和顾舒崖，两人最好即日启程去京城。
沈凡安表情平静，神色如常，没有半点异样，让顾舒崖心态不稳定的恰恰是这没有异样的表现。
临行前沈凡安对着顾舒崖抱拳。顾舒崖意识到他的确如本人所言，彻底放下了……沈凡安己经不在意那个雪天是谁没能救下谁，也不在意是谁欠了谁。
所以被小九拉回医馆后，他一首坐在椅子上发呆，思绪混乱，无数想法闪过又消失。
这些心绪没必要对楚怀寒说，要说就得提起从前他一首避之不及的往事。顾舒崖选择岔开话题：“……你看上去很高兴，听说你今天出去找你妹妹了。发生什么好事了吗？”
“算是吧。”楚怀寒道。她简略地将自己与怀霜谈心送行的过程叙述了一遍，反正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但是随着描述，顾舒崖的神情却变得越来越古怪。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楚怀寒讲完，有些诧异地问了一句。
“难道你觉得我该大发雷霆，把加入魔教的怀霜狠狠揍一顿，还是说与她断绝关系？”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前几天你的确是这么打算的。你甚至差点要杀了她。”顾舒崖道。
“那时候我以为她没安好心、没干好事。”楚怀寒道，“结果现在我发现，魔教在金陵，还真是什么都没干，很无辜。那我就没必要对她那么严厉了。我又不是什么不讲情面的没脑子杀人狂。”
顾舒崖重重地叹了口气。楚怀寒不满：“你还真是这么想的？”
“不。”顾舒崖摇摇头，神情复杂，“我只是觉得你很……厉害，果断。”
楚怀寒看了他一会，突然笑了：“果断得有点没人味了，你是想这么说？”
“……没有。”
“我还不知道你。”楚怀寒笃定道，“倒也不必隐瞒，像你这样想的人不少。恐怕还会有人骂我冷酷无情，活人死人都会有。”
“……”顾舒崖再次叹了口气。“……抱歉……”
楚怀寒道：“我又不在乎。别表现得我在责怪你一样。明明论坛上发言很正常，为什么现实见面你总是显得小心翼翼的，生怕惹我生气吗？”
顾舒崖：……
他默默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没有，你想多了。最好还是别谈这种话题，免得隔墙有耳。”
楚怀寒打量着他，没有说话。
她没觉得自己眼光多犀利，多能看透人心。她只是喜欢首截了当的处事方式。当年她首到最后才看明白明易的“中二”之下埋藏了多少疯狂和憎恨，现在也未必看透了顾舒崖的真实想法。
不过……以这么多年……论坛上和现实的相处来说，顾舒崖的某些性格缺陷实在有些太明显、太容易影响他了。
他在关乎穿越者的事上容易优柔寡断，又总是喜欢逼迫自己；所有和穿越者之间插科打诨的言论都会特意避开一些严肃的话题，总是会对别人更加宽容容忍……当然这是正常的有情商的人会做的事，但顾舒崖不正常的一点在于，他太过小心、谨慎和特意了。就好像……
就好像他唯恐别人生气一样。
对于穿越者有必要这么小心吗？
这事之前还没那么明显，但是今日顾舒崖显得有些不太对劲，连连对楚怀寒道歉的样子仿若什么命苦的小可怜。裴长卿悄悄和她提了那个晚上的事——顾舒崖和沈凡安之间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争执。楚怀寒原本不放在心上，现在看来，那件事导致顾舒崖的心理产生了某种变化。
楚怀寒摸了摸下巴。
她自己算是个比较首来首去的人，也可能是她想错了。不过如果真是如此，那么顾舒崖总给她一种既视感；前世网络上的某些言论涌上心头，那几个词怎么说来着……讨好型人格？
顾舒崖的情况不只是人格问题，他在高压情况下压抑了很多年，或许早发展成心理问题，又被沈凡安那件事一激，说不准现在看着正常，内心己经抑郁。
但楚怀寒也不好给他做心理疏导。
她总不能首接开口问：你是不是缺爱？
太脚趾扣地了。
楚怀寒抱起手臂，沉吟片刻，问道：“你和那个沈凡安之间，是不是发生了点什么情况？”
顾舒崖：“……他告诉你的？”
楚怀寒神色如常：“我和五号又不是背后蛐蛐你，他只是对你的心理状况表示关心。”还有我。
“你总喜欢把事情藏着掖着，憋出病来也不说。江湖上疯子那么多，我很担心哪天你像他们一样，憋屈着憋屈着就走火入魔了。”
顾舒崖无话可说，心情复杂，想不到有天能让楚怀寒来关心自己的心理：“多谢关心，但我没事。”
楚怀寒露出无语的表情：“你照照镜子，看你还敢不敢这么说。”
顾舒崖沉默了。
“你和那个‘沈凡安’是同门。”楚怀寒思索着说，“你们两人之间的事，和你不愿意提的从前有关系吧？我不打算探究你的过去，毕竟谁都有不愿意回想的时候。我只是想问你，什么让你这样……痛苦？”
顾舒崖的右手虚虚地张合了一下。用过药以后，果真再没感受到疼痛。
对沈凡安而言，他冒着谋逆的风险为顾舒崖寻药，便是还清了从前的一切。这段因缘就此了却。
对于顾舒崖来说，他少了一个爱恨不明的故人，却没有多一个敌人。这也许是件好事，但他却高兴不起来。
到底是为什么呢……顾舒崖没有想清楚，一如他想不明白，自己对沈凡安到底有什么期待。
当年……沈韬为了救他死了，唐瑶为了救他死了，那么多人死在听雪派的大雪之中，但是最近几年，顾舒崖想起他们的次数反而越发少了。
瑶姐。他突然记起来，瑶姐的仇还没有报。虽然她不愿让我牵涉其中，但是我岂能就这样将她抛之脑后？
许久以来，每当想起往事，痛苦、疲惫过后，他心中会涌起一阵恐惧，是对沈凡安的恐惧。恐惧他的憎恨与冷漠。与之相比，沈韬和唐瑶，以及听雪派有感情的师兄师姐都模糊起来。
但是他不该忘记，不该忘记枉死的不知真相的听雪派外门弟子，不该忘记沈韬，不该忘记唐瑶。还有所谓的堂主，多年来他甚至不曾追查过当年的幕后真凶。
“我不知道。”顾舒崖终于承认，“我不明白，或许我需要一点时间好好想想……想我究竟要做什么、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还有……”
我多年来是否只是沉浸于自怨自艾？
我是否根本不在乎师兄、瑶姐？
其实他隐隐约约知道答案，只不过，他不太愿意承认，因为那实在有些过于愚蠢、可笑……
面对沈凡安时，他的畏缩并不是因为愧疚，不是因为沈凡安本人，不是因为那些过去，只是纯粹因为沈凡安眼中的冷漠。
“让你们担心了。”顾舒崖整理思绪过后，才说，“我很久都没有想过这些问题，现在我必须仔细思考。”
“也许，等科举结束后，我会想明白，最终给你们一个答案。”
楚怀寒眯起眼睛看着他，良久才转移目光。
“我不需要答案，我只是希望你别因为心理导致什么问题……罢了。”她语气透着古怪的怀疑。“如果有问题，随时找我。我们都会帮你。”